封套中間挖空了一個圓形,見到黑色唱蝶的中心部分。抽出來一看,它砸得崩裂了一角。即我剛此粗暴的結果。


    一九三三?


    灌錄的主題曲,是:《斷腸碑》


    封套底印了歌詞:


    (中板)秋風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斷腸人。 萬種淒涼,重有誰過問。 虧我長年唯有兩眼淚痕。(慢板)憶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廢寢。……


    龍鳳燭,正人燈花慘遭狂風一陣,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難返芳魂。俺小生一篇恨史,正係虛徒於問。問蒼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釵群。天呀你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莫非是天公有意將人來胡混。 莫非是五百年前,債結今生……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劉海,濃妝,戴著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輝映,要多俗艷有多俗艷。她七分臉,淺笑若無。人應不在,但頭套染血……


    鐵箱子中,還有一個小盒子。


    這個小盒子木質,雕細花、纏枝。有個小小的鎖。我拿出來,就燈光一看,赫


    然是以口紅寫上的:


    趙保羅吾愛


    paul chiu ——沒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麽可能用這種方法來找我?


    我有生以來都沒見過她,沒愛過女人,我根本不愛女人,不認識燕燕,不吃燕窩糕。這是一個陷阱!


    這是陰謀!


    擰著那條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鑰匙,我顫抖著。幾番對不上鎖孔。


    我恐懼,冷汗滴下來,越來越寒,呼吸也要停頓,隻要有一點異動,我一定彈跳起來,撞向天花板。我掙紮著,有極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誰”了!——


    喀嚓。


    《糾纏》


    我現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區,大欖湧水塘旁邊,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兩層高建築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這是一座監倉。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時間少,遠不及想起我的兒子,當我有覺得痛的時候,我知道的不是腸痛,胃痛,這是子宮內的痛。他回來了。他在門上亂扣亂抓。他沒有哭,隻是冷冷叫道:“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兒子。


    先說大兒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個兒子。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隻得兩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務處附設的自動拍照機拍照,嚓嚓嚓嚓四張,每一張有兩個人,我與我兒。


    走上彌敦道一座舊樓,樓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見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剛巧在轉角的地方,便是醫務所了。


    我來的時候故意穿差一點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醫生收費便宜些。


    我又挑揀一輛不大客滿的巴士,跑到車尾的位子上,車程顛簸得很,真好,這樣必能助手術順利完成。


    醫生是陳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醫生,我會以為她是媒人。不過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聖。


    “不用怕。”她說。她用一條帶子縛緊我的手臂,那麽緊,令我手上的筋脈賁起,如一條綠色的蚯蚓,幾乎要破膚而出。然後她插了一根尖銳無比的針管進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來墮胎,她抽我的血幹嗎?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騙我一些血,回頭好去賣給人。


    現在,我臥在一張所謂手術床的物體上。那床單猶有星星點點黃斑。本來不是黃色,也許是褐色,像經過一個不甘心的人動用大量力氣,把它死命的洗擦,終於褪了色。所以當人臥上去時,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幹淨,抑或是不的膚色了。


    我沒有機會仔細一看。


    誰有工夫一邊接受手術一邊觀察床單?


    我還沒有臥定,醫生硬把我的雙腿分岔托起,置於一種極冷金屬架上。我也沒有機會仔細一看,是什麽金屬,可以冷成這樣?


    醫生來檢驗我的身體,渾身上下裏外,無一倖免。她在此刻占盡上風,而我肉隨砧板上,我唯一的收穫將是“失去”。


    無事可做,惟有瞪著天花板以壓驚。


    天花板上有剝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來了。


    天花板上有殘破的洞。


    ——忽然間,我見到一下閃閃的光。


    像剛才去自動拍照機拍照,照片中隻有我一個人,但其實一共有兩個,兒子在肚中。光閃的時候,我想像這是他的遺照。


    現在當這小小的光一閃。我很驚駭,那是一隻眼睛呢。我用盡全身每一個細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離很遠,但麵麵相覷。


    一個小小的頭伸出來,是頭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著我。也不走,也不動,也不言語,也不笑。


    在我已忘記了身在何方的時候,忽然聽得醫生在說:“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換一個自以為較為適當的位置。“這樣可以嗎?”卑微地問。


    “是子宮位置不好。我要收貴一點。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關頭,我褲子脫下來,雙腿分岔置在金屬架上。六神無主,還被一頭小老鼠監視著。她要多收一百元!誰能不就範?


    漁肉鄉民。


    我還不曾答應,已有各種恭後我的物件:麻醉針,小鐵爪,金屬棒,鉗,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鉗……“哎吔!”我慘叫一聲。


    她騙我!


    她說現今科學昌明,手術一點也不痛。隻是把裏麵的東西搗糊了,然後用管子吸出來。


    她說一點也不痛。


    我無法節製地慘叫著。我聽到二十年來未聽過的混雜的聲音。有車聲,汽笛聲,金屬撞擊聲。一隻尖銳的鐵爪在一塊銅板上抓著;一千隻大大小小的鬧鍾各自爭鳴。人的吵架聲,獸的吵架聲……像有一個密封的瓶子,世間一切聲音都被強力壓塞進去。漸漸忘記痛。


    我突然後悔。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兒子!”


    “別動!”醫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別動!噓的一聲就過去了。”


    然後她安慰我:“沒事的呀。疤痕隻在裏麵。休息一會兒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剛好看到一個瓶子。


    裏麵,有一截腸子般的東西,連著模糊血塊,支離的薄膜環抱著他。緩緩地緩緩地緩緩地沉下去,大概兩寸高。


    這是我的兒子。


    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隻得兩寸高。


    這個看來像媒人多過醫生的婦女,又告功德圓滿。她回身把一對斑斕血肉,沾著血漬的棉花團,拎到外麵一個廁所中。


    接著。嘩啦的水聲傳來。


    先是在溝渠,然後流歸大海。因為經過多重關卡,終於些微血色也沒有。他是那樣蒼白地,離開了人世。


    我很寂寞,隻覺得體重驟減。從未試過這樣輕。


    麻醉藥還未過去,又休息了一會兒。


    我沒什麽事可做,醫生也沒什麽事可做。


    半個鍾頭前她還對我和藹可親,現在有些不耐煩。不過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個星期後還流血,你要回來檢驗。”她再找些話來說:“不痛吧?早就說過不痛的。不過有點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亂地擦一點在頰上。胡亂地擦一點在唇上。鏡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異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飛了,我用小指頭把它抹掉。


    “你們這裏有老鼠?”


    “不。”她有點強調:“怎會有老鼠?這是醫務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監視整個過程之後,悄然引退。為什麽會這樣?


    “好了吧?”醫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內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鏡子中瞥到自己的臉色,因為胭脂的幫忙,充滿朝氣。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常


    “我走了。”試試走兩步。


    一出門,我見到一個影。


    這男人背著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麵目。那麽熟悉的身形——於黑暗裏熟悉。他是我兒的父親。多可笑,我甚至不願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兒子,要父親來幹什麽?


    當我抬頭看到他,尷尬還是有的,不知說些什麽?又不是秋涼天氣。


    “——替我拿著這個袋子吧。”


    我的袋,是個碩大無朋的布袋,裏麵盛滿兒童百科全書的樣本,音樂集的封套……幫我們公司買套書,可以獲贈熨金封麵的精裝日記簿或唱片。這些起棱起角厚薄勻的東西,包括我的事業,我的愛情,我的快樂,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實,一切都在大袋子裏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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