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我是兩種人。


    但我們是同類人。


    一邊聽著lou reed 的“perfect day ”和“sex with your parents ”,我攤開一地試用aps 超廣角相機拍下的生活照,捕捉感覺。


    仍未到“死線”,所有我的心懶散得很,把罐頭洋蔥湯幹掉,吃了一條法國麵包,羊奶軟芝士也報銷了,癱瘓在沙發上,電視正播放世界盃。


    四年前,也是世界盃的日子,我在銅鑼灣的已經酒吧認識阿力。那時我剛回港不久,我們晚晚泡在一起。但這幾天,我都流動電話沒有他的聲音。他隻來看過裝修兩次。像局外人,而我卻把他的作品都放在當眼的地方。多配了一條門匙,都沒交到他手上。——“我的大門隨時讓你打開”,這情形有點可笑。也可恨。


    球賽在三十七度酷熱的法國舉行。足球無休無止地動彈不安。我在冷氣間瞌睡起來。


    然後我便睡著了。


    如同所有前途無限的中產階級一樣,在一個“網”中工作、通訊、吃喝玩樂、睡覺。追求賞心悅目,但嚮往風平浪靜。


    我的房子簡單、通透,很舒服。——我隻需頭腦亢奮就便成了。


    忽地門鈴聲響起來,是郵差送來掛號信。我看看鍾,已經是上午十一時了。


    那封信由銀行寄出。


    我沒有存錢在銀行,不是他們的客戶。


    銀行通知我,保險箱到期了,請我去辦理手續。收件人:“paul chiu ”,這是我的英文名字。不過我在任何文件上,都用“趙品軒”的譯名,所有我懷疑這信


    不是我的。


    不理它。


    隔了三天,掛號信又來了,務必要我去一趟。編號是b237zq. 我沒有什麽貴重物品,也沒有秘密,不需放進保險箱中。唯一家當是屋契,但做了按揭,當然不由


    我保管。我回了銀行一個電話,告訴他們弄錯了。


    “沒有錯,趙先生,是這個地址。——我們是依循留言通知你的。這留言是十年前所定的。”


    “但我更不沒有租用多保險箱,也從未交費。十年前我還在加拿大。”


    “呢是趙保羅先生嗎?paul chiu ?”


    “我不會付你十年的欠款的!”


    ——但,費用付過了。


    我說:“我沒有鑰匙,又不想要保險箱中的東西。你們把它扔掉好了。”


    在經理麵前,我無奈地攤牌:“我不會付“爆箱”的費用,這一千元太冤枉。我隻是希望你們不要再寄通知信來煩我!——再說,誰會預知我新居的地址?”


    他把我的身份證交回:“趙先生,身份證號碼相符,這b237zq裏頭的物件請你 取回。當然你可以繼續租用。”


    我錯了!


    我不該好奇,不應該亂動“人家”的東西。叫我萬劫不復。


    ——但我打開了那個保險箱。


    有兩樣物件:一個黑布裹著的圓筒狀包包。一個不知是宣紙抑或玉扣紙所做的 已變黃的信封。


    我不知道那包包會是什麽奇怪的東西?或者先人的遺物?戰戰兢兢地掀開四角,誰知道還有一層黑布,護衛森嚴。一層又一層,足有四層,最後,才見是一筒菲林。是已拍了照片,但似乎一直未被沖曬出來的底片。不是我們常見的牌子,而且是“大底”,即一二零底片。現在一邊很少人用這個。


    不知道這“不見天日”的菲林,潛藏在黑暗之中的神秘光影,是令人“驚艷” 或“驚恐”,究竟是誰拍攝呢?


    我更好奇了。在此刻,我是無論如何也要帶走,非把它沖曬出來不可。


    至於另一個古老的信封,又輕又薄,好似是空的。我拈起,望光照一照,又一個影兒。微重。打開信封,不費勁,它已裂,是紙變質了。


    一條小巧玲瓏的鑰匙掉下來。我接不住。太小了,落地無聲,幾乎還隱沒在失,有點緊張,趕快用銀行的厚紙信封給盛好,折了兩下,放進口袋中,再拍一下,肯定它存在。


    經理為我辦妥退租手續,他有專業抄守,絕不多言。隻是我問:“這兩樣物件奇怪嗎?”


    他笑:“顧客可在保險箱中放任何“寶物”。什麽都有,千奇百怪。例如威士忌、果醬、帽子、骨灰、色情刊物、情信、死者的頭髮、名畫、標本,其他保險箱的鑰匙……”


    “這是另一個保險箱的鑰匙嗎?”


    “不像。”他含蓄地,“不便亂猜。——多半是女人的箱子用,那麽精緻。”


    “希望找到一個箱子給它開啟。”


    ——但這是不可能的。


    我試過新居中所有的鎖:門、窗、行李箱子、鼻煙壺、音樂盒、電腦、抽屜……,當然不適用,因為它們根本不是它的主人。兒我也沒有太多鎖。


    那筒黑白菲林,因是舊式,一般沖曬店不做這生意,或需時七至十天。


    我回到公司,請攝影組的小李幫我趕出來。一眾熱情地參與這樣荒唐的“侵犯”人家私隱的勾當。雖然我是被逼承受了它。


    不久,我見到沖曬的效果。微粒很粗。


    小李皺眉:“這菲林是不是擱了很久?都變了,藥水起不了作用,你看——”


    照片出來是正方形的,共十二張。但十張模糊不清,人麵是一片白影,或像用手抹過不想人見到。甚至不能肯定是人像。兩張僅僅見到一雙白手套,是二三十年代那種絹質,有玫瑰花,花心是珠子,還飾白羽毛之類。因照片隻有黑白二色,我認為是白手套,手套很長,給肘。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拈著一條白色(假定是白色)的糕點往嘴邊送。旁邊有擱盒子,隻見一角,約摸是“齋”、“心”兩個字。


    小李問:“誰可猜到是什麽字?什麽“齋心”?”


    史蒂芬對美術字體有研究:“不是‘齋心’,史‘心齋’”


    阿美問:“會不會是日本osaka 的“心齋橋”?”她是漢jian,每年兩次道日本換季。


    “不。“齋”下麵沒有字。而‘心’太小,應是個組合的字,例如‘誌’、‘意’、‘思’、‘怨’之類。”


    我看到盒子另一角有“燕窩糕”。這個女人一定在吃著燕窩糕……


    經了一番追查,又問電話公司,我還驚動了母親大人。


    其實,我不很願意驚動她。


    她送我上機,又接我回港。日子過去了。


    但我搬出來獨立生活,有一半原因,是避免她追問我和阿力的關係。——雖然 我曾安排她“無意中”遇到我同女同事一起(阿美也客串過)“澄清”作用。但性取向如同咳嗽和貧窮一樣,是無法隱瞞的。


    即使將來不是阿力。但她一雙漸不過問我的感情,不提娶媳婦的敏感問題,在靜夜中又在我身後稍駐的哀傷的眼睛它們卻明確無奈,這是我不希望接觸,卻如芒刺在背的。


    我不喜歡女人。——隻除了母親。


    得空我會給她打電話,客氣但關懷。——因關懷,常報喜不報憂。


    她說:“燕窩糕‘陳意齋’最有名,是招牌貨。這店有近百年歷史了。”


    她還告訴我:“我小時候發熱,不肯吃飯,也吃過燕窩糕。當年呢外婆哄我, 算是矜貴的零食呢。”


    我沒吃過。


    不知這個裝扮得那麽用心的,愛吃燕窩糕的女人是誰呢?——她不讓我見到她,


    但又“出現”了。她究竟是誰?是請託我做點什麽事嗎?我滿腹疑團。


    乘機把這怪事告訴阿力。


    這陣子找他不容易。日間,他去了搶拍“最後的啟德”;夜裏,忙看世界盃。


    由於赤角新機場正式啟用,建立了七十三年,經歷過日軍炮火的啟德舊機場退出歷史舞台,成為陳跡。


    我印象中,二十四歲在航空公司工程部工作的阿力,最漂亮的一刻,是相識不久,他帶我去看他拍攝飛機。


    他花了一千八百元買的接收器,可以監聽機師與控製台之間的對話,所以他捕捉“巨鳥”雄姿十分準確。


    每當他拍到一幀“險象環生”的照片,都像個小孩般興奮莫名:“嘩嘩!我等了呢老半天了。飛得最低是這架!”


    當我致電阿力時,隔著大氣電波,彷有離情。


    “我在一間舊樓天台‘觀鳥’,”他亢奮地說,“付了業主幾百元他才肯開鎖讓我們來拍照的——有飛機有飛機——拍完才復你。”


    我聽到遙遠的一陣尖叫和呼喊,夾雜噓聲和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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