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一樣不懂。”法官說話了,“軍方的實驗隻是實驗,還需要諮詢這方麵專家。鑑於國內最權威之一的基因科學家現在就站在被告席上,我們請另一位權威出庭作證。”


    陳鷗震驚地看向門外,尼斯也是。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碰到了一起,這次沒有互相躲閃。陳鷗目露驚疑,尼斯用目光回答自己一無所知。


    教授坐在輪椅中,從門口徐徐進入法庭大廳。


    與五年前相比,他蒼老了許多。考慮到這年他已八十二歲,“蒼老”是個偽命題。但尼斯覺得眼下見到的教授和五年前大不相同。他鬢髮稀疏了許多,臉色顯出一種不健康的青白色,雙頰深陷,瘦骨嶙峋,唯有一雙眼睛仍舊咄咄逼人。他坐在輪椅裏,卻像一位即將迎接決鬥的古典騎士。


    陳鷗移動了一下身體,似乎想要與教授會合,機敏的法警立刻阻止了他。教授向他投來譏嘲的一瞥。一剎那,陳鷗和尼斯發生了錯覺,法庭隱退在家的幻影之後,現場重心從黑袍法官移到了輪椅中的教授身上。


    不需要用雙眼確認,尼斯也感到陳鷗身上散發的氣場突然變了。剛剛他還是一位堅定捍衛信仰的戰士,任何人都不能讓他後退一步,眼下他突然柔和了下來,更加輕鬆愉快,遊刃有餘。似乎隻要有教授在,這個世界的所有人和事,對於陳鷗的全部意義,就不過是為下一次交談預備的話題。


    教授移動輪椅來到了證人席。地上升起一塊地板,托住輪椅抬高,讓他可以舒服地把嘴靠近話筒,也令全場看清他的臉,就像海浪中佇立不動的一塊礁石。


    ☆、第 56 章


    控方律師照例詢問姓名職業之後,問:“您與被告的關係?”


    教授望了一眼焦慮的陳鷗。陳鷗也看著他,目光充滿對他自作主張的譴責。在安靜的法庭大廳中,教授卻聽見了陳鷗心底的咆哮,這讓他嘴角微微上挑。


    接著,他又看了一眼尼斯。


    全場大概隻有尼斯沒有看他。當所有人都看著教授時,尼斯終於獲得了看著陳鷗的短暫機會。他的眼神亮得像火。


    我的孩子。教授想,再給我一百次機會,我仍然會擋在我的孩子前麵。


    “陳鷗是我學生的孩子,我受其生父臨終委託,監護他長大,直到他上大學為止。後來他成了我研究上的合作者,研究所的合夥人。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任何法律關係。”


    控方律師追問了一句:“我似乎有印象,媒體報導過您和被告是領養關係。”


    教授說:“本地警察局以及民政檔案會證明,我從未為陳鷗辦過領養手續。”


    控方律師放過了這個小插曲,開始進入正題。


    “教授先生,目前陳教授被控三項罪名:第一,在瓦根第教授遇害案件中有重大嫌疑;第二,涉嫌不正當占有瓦根第教授的研究成果;第三,涉嫌玩忽職守,隱瞞實驗藥品重要副作用,導致一名年輕學生無辜死亡。我們想請您作為基因專家,對這些發表看法。”


    教授點了點頭。


    控方律師等了一會兒,沒見他反對,於是繼續說。


    “我們先從年輕學生不幸死亡事件開始。您怎麽看陳教授沒有明確標識該藥物會產生性興奮這種事?”


    “首先,我想先介紹阿茲海默症,以及其治療機理。”教授語氣緩和,循循善誘,如同麵對年輕的學生。


    “阿茲海默症,依照病情輕重,可以劃分為七個階段。其中,第六、七階段最為嚴重,患者基本失去語言能力,需要由他人輔助上洗手間,或根本無法行走。到這一階段後,患者平均壽命為兩到三年。由於參與藥物實驗必須出於患者自願,而這兩個階段的患者根本無法自主表達意願。因此,在之前臨床實驗中,研究所選取的是處於一至五階段的患者。”


    “阿茲海默症是原發性腦變疾病,發病原因暫時不明,臨床表現為患者智力下降,腦萎縮,神經元減少,常發於六十五歲以上老年人。因此,治療藥物以刺激大腦皮層及神經元活動為主,主動調動患者自身能力,來延緩病情惡化,以及一定程度上逆轉病情。從現在看來,臨床效果比最初目的還要好。”教授侃侃而談。


    “但是,您還是沒有說出為什麽該藥物沒有寫明會帶來性興奮。”控方律師不肯罷休。


    “您還不明白嗎?”教授看著他,“阿波赫柏本來就是為了刺激患者大腦皮層更加活躍以及神經更加興奮,引起性興奮是必然的。甚至可以說,這根本不是什麽副作用。”


    “這麽說,您支持陳教授的做法,不描述阿波赫柏導致患者性興奮的副作用?”控方律師似乎抓住了關鍵,興奮起來。


    “不,我對目前該藥物副作用的描述持保留態度。”教授和藹可親地看著他。現場大概隻有陳鷗和尼斯不會誤解那種表情實際叫做“譏嘲”。陪審團成員開始交頭接耳。


    “因為那本來就是可預見的主要效果。我今年八十二歲,和大部分阿茲海默症者是同齡人,性興奮可以讓我們重新體味年青,我敢說沒人會拒絕這種感覺。”


    一名白髮斑斑的陪審團成員讚許地點著頭。


    “但是,”教授話題一轉,“正如對瀕危病人施加強力電流刺激,可以使其心髒恢復跳動,卻沒有人會對健康人這麽做一樣,所有藥物都有其使用前提,這就是我們區分otc藥物以及處方藥的目的。阿波赫柏是處方藥,需遵醫囑服用。亂服藥的下場,即使是一名小學生也懂得。”


    控方律師繼續追問。


    “從x上尉帶來的證據,死者是為了非法提高成績,把阿波赫柏當作興奮劑來服用的。您對此怎麽看?”


    “正如我剛才所說,阿波赫柏的設計目的,就是為了刺激患者大腦皮層。有類似興奮劑的效果,我認為很正常。我會建議以後檢測時,將阿波赫柏的主要成分列入違禁品範圍。它是為了幫助病人而製造的,不是為了幫人作弊。”


    法官點了點頭。控方律師見狀不再糾纏,開始了下一個話題。


    “波爾曼先生與現供職於研究所的一位先生證明,陳教授涉嫌非法占有瓦根第教授生前研究成果,以及涉嫌違法使用基因技術製造人造生物。這些跡象顯示,他與瓦根第教授遇害一事有關。”


    教授思考了一會兒,才慢慢說話,語氣比剛才鄭重了很多。


    “陳鷗與瓦根第之死無關,對他生前研究毫不知情。”


    控方律師寬容地笑了,搖著頭,好像在說“這個傻老頭!”


    “您怎麽證明?”他問。


    “因為是我殺的瓦根第,當時用的就是這把槍。”教授從輪椅裏拿出了一把槍。


    驚呼聲四起。法庭絕不允許攜帶槍枝進入,這是嚴重藐視法律的行為。但教授德高望重,特邀前來作證,沒有人會要求坐在輪椅上的他通過安全掃描。一名法警走近了他。


    “請聽我把話說完。”教授鎮定自若,把手槍對準自己。法警停住了腳步。


    “一會兒我會交出槍,警察局有驗屍報告,會驗證這把槍就是兇器。另外還有一項證據可以證明我是兇手。”教授俯下身,慢慢把一張存儲卡滑到法警腳邊,法警撿了起來。


    “這是研究所的秘密安保視頻,24小時錄像。研究所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套係統的存在。所以,事後警察問詢時,沒有人提及錄像。”


    大屏幕上開始播放安保視頻。教授坐著輪椅進了研究所。二十分鍾以後,陳鷗狂怒地前來敲門。


    陳鷗站在被告席上,目瞪口呆。不用其他,光這副表情就是其無辜的有力證明了。


    控方律師恢復了平靜,繼續他的法定職責。


    “您為何要殺死瓦根第教授?”他的聲音仍留著一絲顫抖,顯示他還沒有完全從這種不同尋常的法庭事故中恢復過來。不過,這種盡忠職守的精神贏得了教授讚賞的一瞥。


    “第一個原因,因為他的不道德非法實驗,他確實在做人與野獸基因融合研究,經過多次勸說仍不停止。”教授說,“報警無法製止一位科研人員的瘋狂。作為基因科學家,我不能容忍這種極端危險的行為發生。”


    “那麽您承認人造怪物的存在了?”控方律師問。


    “如果不是被及時製止,本來肯定是會出現的。”教授說。


    “您如何證明沒有這種生物?”


    “因為已經過去了六年。本地區沒有發現相關異樣生物的報導,也沒有罕見疾病傳播的消息。基因資料庫顯示,十餘年來本地區出生的嬰兒基因都十分正常,能夠在其父母身上找到遺傳因子。再擴大一步,全國、全世界範圍內,都沒有類似消息。這種人造生物――如果有的話――在實驗室以外環境順利成長的可能十分渺茫。”


    “那麽,您如何解釋瓦根第教授電腦裏的數據,以及陳教授對實驗結果的準確預測?”


    “科研人員做實驗前,首先需要知道目的是什麽,最可能達到的效果又是什麽。一般而言,我們會通過虛擬係統來預測實驗結果。”教授說,“瓦根第教授電腦裏的數據,顯示的是他對實驗結果的預測。同理,陳教授對實驗結果的精準預測,體現的是他作為一名基因研究者的出眾能力。至於兩者為何完美吻合,人類基因大部分都是相似的,甚至有98%可以和黑猩猩完美吻合,這不表示你我都是人與黑猩猩基因融合後產生的人造怪物。”


    “您如何證明您的話?”


    “瓦根第教授電腦裏的基因融合模擬係統,就存在這個存儲卡裏,卡裏還存儲著其餘九千多種運行結果。”教授把一張存儲卡慢慢滑過地板,停在他與法警中間的地板上。法警撿了起來。


    “我們不是中世紀的野蠻人,不需要為了觀察屍斑而實際殺一個人。一片葉子被風卷落,不管在空中飄多久,總要落在地上。基因科學有其內在規律。對於一個飽經訓練的基因學家,調試一套係統來預測基因融合前景,是符合科研慣例的。事實上,這一工作隻能由計算機完成。基因麵對的外部影響太多,變數太多。靠人工研究,窮盡我們的一生都難以完成。”


    控方律師咕噥了一句,似乎說“還是沒說明為何陳教授沒有盜用瓦根第的成果”,但法官製止了他。


    “教授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瓦根第的數據隻是上萬種未經證實的猜想結果之一,雖然這還有待證實。不過,研究所提交的關於阿波赫柏研究過程十分詳細,並且附上了所有涉及的專利技術、實驗結果、討論會備忘錄,以及研討會筆記。法庭已請專家鑑定,結論是研究過程真實可信,該藥物屬於自主研發成果。”


    控方律師聳了聳肩。


    “您剛才說第一個原因,那麽第二個原因是什麽?”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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