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方律師為人峻肅,一絲不苟,而且由於那次受傷的經歷,非常討厭人體科學研究,覺得是你們這些科學家使得黑市器官交易繁榮興旺。我恐怕他會讓我們很難受。”開庭前,辯護律師警告陳鷗。


    “照片中的年輕人今年博士三年級,就讀安傑洛軍事學院,高中時期田徑成績優異,曾在全國高中田徑比賽中獲得銅牌,因此獲得安傑洛軍事學院錄取。三個月前,他服用基因研究所研發的藥物,在第二天比賽中暴斃。”


    旁聽席上出現了一陣嗡嗡聲,很多人將目光投向被告席上的陳鷗。他襯衫發皺,頭髮油膩,看起來很不體麵,和經常出現在公益講座中的英俊教授判若兩人。


    陳鷗閉上眼睛。他必須打贏這場官司。不能讓這些人毀了他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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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五年前機場分別,尼斯再沒聯繫過他。倒是王容偶爾打來電話,告訴他尼斯成長非常快,已經立下兩三次功勞,上級對尼斯評價很高。


    “但個人感情毫無進步。”王容遺憾地說,“希望時間幫他想通一切。”


    “如果他有什麽不對,無論身體還是情緒,盡快通知我。”陳鷗要求。


    這五年,研究所開動馬力,全麵分析“神秘基因”。結果是驚人的:尼斯的基因載有極為強烈的生命活性信息。普通人類會因此加速新陳代謝而早衰,但尼斯的基因裏有另一種因子可以幫助延緩新陳代謝,抵消早衰影響。總而言之,尼斯的存在是基因學的奇蹟。


    陳鷗甚至懷疑,尼斯的基因裏可能載有人類延長壽命的密碼,但他不準備向這個方向探索。在時間、精力、金錢都非常有限的情況下,他需要集中所有資源,來評估這種基因是否會給尼斯帶來負作用。把人類壽命延至新的長度這種事,遠遠不及讓親人平安度過此生來得重要。


    尼斯的基因還為他的阿茲海默症研究帶來了靈感。隨著基因密碼一點點解開,陳鷗對人類大腦皮層活動有了新的想法。他接連發布了四五篇重磅論文,刊登在基因科學界的頂尖學術刊物上。他大膽改進了原來思路,研發出新一代實驗藥物,順利通過了一期和二期臨床試驗,治癒率及有效性比第一代分別提高了大約5個百分點,比市場同類藥物各提高了15個百分點,。


    “足以死而無憾的成就。”教授評價。


    “還需要觀察。”陳鷗揉著太陽穴,他為這些研究付出了全部精力和一部分健康。


    研究所同時開展五個主要課題以及數十個支持課題,每天都有數不清的討論等他參加,數不清的決定要他來拿。陳鷗通過獵頭聘請了一位經驗豐富的前藥企ceo來為他打理研究所經營事務,好讓自己全心投入基因研究,但他既是股東又是教授的個人代表,每天仍不得不拿出兩三個小時來研究公司文件。他逐漸染上了嚴重的失眠症。


    “這麽做會有什麽後果?”有一次他問來請他拍板的課題負責人。


    “若是錯了,單這個決定就會浪費七位數的研究經費。但如果碰巧對了,會把這個方向的研究推進五六年。”比他大二十來歲的負責人看著他,對爭取支持不抱任何希望。


    很快研究所所有課題負責人都得到了陳鷗的指示:如果一個決定錯了的結果隻是浪費經費,不用再徵求同意,盡管做!


    “時間!在時間麵前,金錢算不上什麽!”陳鷗一再強調。


    他如願以償贏得了時間,研究所對於基因融合的研究超出了所有人的預計,阿茲海默症藥物隻是其中成果之一。但他被金錢打得一敗塗地。近幾年,基因研究所沒有承攬過任何商業項目,正在進行的研究耗資巨大,經費迅速枯竭。陳鷗和教授動員了所有人脈,能拉到的贊助越來越少。他把研究所值錢的專利全部抵押了出去,但對於每年五倍以上增速的研發支出仍是杯水車薪。在海外,仿製藥導致銷售收入連年縮水;在國內,路易斯集團把他們拖入了耗時日久的藥物專利訴訟。陳鷗簡直說不清哪個對研究所收入下降的貢獻更多,是路易斯集團的白熱化市場競爭,還是所雇律師團隊的吸血式費用支出。


    最後,陳鷗把研究所全部土地及房產都抵押出去,才換來了一家銀行的兩年期貸款,填上研發經費缺口。


    “兩年,隻有兩年。”貸款經理一再警告他,“到期還不上債,研究所就得破產清算。”


    接下來的兩年,陳鷗背水一戰。


    在三期臨床實驗中,陳鷗把誌願者擴大到了實驗上限人數五千人,範圍也不局限於國內,而是向歐洲、亞洲等頂尖醫院、醫學院發去實驗計劃,請求協助。這時,他和教授在基因科學領域多年積累的名聲和人脈起了作用。大部分機構積極配合,部分醫院還請求派來進修人手。陳鷗全部接受。進修人員大大加快了研究所工作進度。


    返回的實驗數據令人欣喜:超過80%的患者顯著好轉。波蘭一名五十五歲的伐木工人,聽到八十九歲母親清晰叫出他的名字時嚎啕大哭。他的母親七十八歲罹患阿茲海默症,近三四年嚴重到無法說出他的名字。


    五千人裏,大約二十人服藥後毫無效果。陳鷗親自飛去患者所在地一一調查,發現這些患者均已超過九十五歲,阿茲海默症病史大多超過二十年。腦部掃描顯示,他們的腦白質已發生不可逆轉的退化或損傷。


    “隻有治癒的利益遠遠大於成本,藥品治癒率及有效性的統計才有意義。”教授說,“深度阿茲海默症患者無法自主決定。根據法律,家屬不能代其決定參與實驗。你可以刪掉這些反饋數據。”


    國內外同行要求提供藥品的郵件紛至遝來。不少醫生在郵件中稱,參加實驗的患者為了多拿一片藥賴在診所不肯走,甚至哭得像個小孩。


    “鑑於患者要求提供藥品的急切表現,我一度懷疑這藥會給患者帶來依賴性,致其上癮。”一位同行致陳鷗的郵件中寫道,“在達到預期療效後,我囑咐患者家屬給他停藥。監測儀顯示,患者沒有因此焦躁不安或體現其他上癮症狀。相反,患者每天的深度睡眠時間維持著服藥期間的日均三小時水平,因此白天益加精力充沛。考慮到他的思維活動更加清晰,我認為,您的藥實際延長了他的生命。”


    他描述的患者是一位離開政壇多年的人士,在政界仍具有一定影響力。


    幾乎是一夜之間,各國媒體都開始詢問,為何這種新藥沒有引入本國,給千萬個被阿茲海默症困擾的家庭帶去福音?陳鷗不得不親自出麵解釋:三期臨床實驗剛剛結束,研究所還在準備新藥的註冊申請文件。而媒體仍不罷休,連珠炮一般轟炸負責藥品審查的本國部門,指責其官僚懶政。最後,一位局長公開表態,對於嚴重疾病,如果擬申請藥物比現有藥物呈現出格外顯著療效,可以直接申請上市。當然,上市後必須繼續完成臨床實驗。


    這時,距離陳鷗還清銀行貸款的最後期限還有半年。


    研究團隊以最快速度整理好各種資料,提交註冊申請。新藥起名“阿波赫柏”,來自希臘神話中兩名神o的名字,阿波羅,赫柏。前者為醫藥之神,後者為青春女神。同時,陳鷗繼續收集數據進行四期臨床實驗。


    一切都是那麽順利。銀行暗示他可以申請到期貸款展期,不必急於還貸。私募基金、信託公司、保險公司向他提供總計數十億規模的組合融資方案,沒有任何約束條款。投行精英們爭先恐後約他見麵,向他介紹上市計劃。一夜間,陳鷗的身份又多了一重,從年輕有為的科學家、時尚界的新秀,變成了金融界的寵兒。


    直到一名安傑洛軍事學院的學生因服用阿波赫柏去世。這時,新藥上市申請尚未通過審核,距離還清銀行貸款的最後期限還有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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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辯方律師的開場陳述結束,現在是控方傳召證人時間。


    “請您告訴我們您的全名和職業。”


    “安斯艾爾?羅德裏格斯,羅德裏格斯診所醫生兼合夥人。”


    “羅德裏格斯醫生,請問您與被告的關係?”


    “我與陳教授的合作開始於十年前。我向基因研究所提供誌願者名單,研究所篩選後通過我向入選者提供實驗藥物,我記錄患者服藥後的情況,反饋給研究所,同時接受研究所為此付給的報酬。”


    “您與陳教授何時開始阿波赫柏的實驗合作?”


    “大約五年前。我向患者推薦了該臨床實驗計劃。共有十六名患者自願參與。”


    “他們服藥後有什麽反應?”


    “語言能力出現較大恢復,記憶力也有所回升。患者很喜歡這種藥,強烈要求繼續參與實驗。”


    “按您的從醫經驗判斷,這正常麽?”


    “數據顯示,患者情況確實在改善。另外,患者渴望痊癒的心情也有助其病情好轉。我們對阿茲海默症的了解還非常少,更不用說治療。但總體來說,是的,確實很反常。”


    “請您說得再詳細些,患者這種積極反應是否在以往實驗中出現過?”


    羅德裏格斯醫生堅定地搖了搖頭。


    “從未有過。事實上,大部分患者及家屬對參與臨床實驗的態度十分謹慎。以往我必須反覆追問,才能確定誌願者確實服了藥,而不是回家就把發放藥物衝進馬桶。”


    旁聽席響起三兩聲笑。


    “您發現異常後,是否向陳教授報告過?”


    羅德裏格斯醫生點了點頭:“我在反饋中提過一兩次。”


    “陳教授是否給您回應?”


    羅德裏格斯醫生搖了搖頭。


    控方律師轉向法官。


    “這是羅德裏格斯醫生填寫的患者反饋表,來自基因研究所提交的藥物註冊申請材料。醫生如實填寫了患者反應。”


    羅德裏格斯醫生說的全是事實,因此辯方律師對這些證言沒有提出異議。接下來,控方律師又傳召了幾名證人,都是與陳鷗合作臨床實驗的醫生。他們從不同角度證明,實驗藥物大受患者歡迎,有些患者甚至編造數據來討要更多藥物。陳鷗抬起頭,注意地聽著。反饋表不會告訴他如此生動鮮明的信息。


    接下來,控方律師出示了一張證明文件。


    “這是獨立測評機構‘公正與生命’公司的檢測結果,說明阿波赫柏能短暫激起患者性興奮。而且,和市麵上治療性功能障礙的藥物相比,它不會對服藥者造成持久影響。因此,很容易理解患者為何積極索取藥物。一期和二期臨床實驗結果顯示,這一副作用在第一期就已經被研究人員注意到,但我們並未在該藥品的申請註冊文件中發現相關說明。”


    旁聽席爆發出巨大的議論,人們交頭接耳,法官不得不要求肅靜,接受了控方律師將該文件作為證據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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