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車越來越近了。對方也從電話裏聽到了警笛聲,態度明顯放鬆了,開了一句玩笑:“當然,要是德裏克幹私活偷運了什麽,公司就不知道了……”


    尼斯連剎車都來不及踩,推開車門一個魚躍撲了出去!他摔在地上,使出渾身力氣,連滾帶爬逃向遠方。大約一分鍾還是半分鍾不到,轟地一聲,一股熱浪狠狠砸在他背上。


    道路上的卡車燒成了火球,僅僅片刻前他還在裏麵的駕駛室燃得正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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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回到12小時後)


    消防隊的事故原因鑑定報告顯示,兩部舊機車裏殘餘的機油漏到了膠片上,又或者是機油揮發,總之,雨布使溫度升高,燃點低的電影膠片自燃了,加上車廂裏棉衣都是助燃物,大火一下子就燒了起來。


    現場車廂殘骸裏發現了燃燒瓶和鋁粉的痕跡。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才使一場燃燒變成爆炸。據司機交代,鋁粉是用於製造燃燒瓶的,而燃燒瓶則是用來對付研究所那幾座小樓的。


    “這次真得感謝孩子,要不是他把車開走,車在示威人群附近爆炸的話,死傷將十分慘重。德裏克非常懂得煽動人心,現場聚集了一百多人。”帶尼斯回家的警察笑著說,“所以,警方決定就不再追究孩子無照駕駛的問題了。”


    在回來的路上,尼斯已經請警察盡量淡化事情可能造成的後果。但他忘了教授和陳鷗是幹什麽的,一聽到爆炸物的主要成分和含量,立刻就能把現場爆炸規模估算個大概。更何況他滿身塵灰,衣服焦黑,完全就是一個僥倖逃生的火場倖存者。


    陳鷗氣得手都發抖了。馬丁把警察送走,心想不能讓警察目睹著名教授實施家暴這種事。


    尼斯輕聲辯解:“當時我急昏了頭……”


    陳鷗爆發了:“認出綁架犯卻不報警,發現他煽動破壞研究所卻不通知我們,隻會把一部不知道裝著什麽物品的貨車開走。你去了軍校,膽子大得沒邊了!”


    被陳鷗一說,尼斯覺得自己蠢透了。但當時情況是德裏克已經叫人去取燃燒瓶了。不管報警還是給家裏打電話,都來不及阻止激進人群向研究所投擲燃燒瓶。


    尼斯低著頭,什麽都沒說。


    陳鷗是真的氣壞了。早上離別時向尼斯投去的責備眼神,可能是今生見到他的最後一眼!他木立當場,口鼻與胸腔之間仿佛被填滿了千萬噸積年不化的冰雪,痛苦得無法呼,遑論言語。不知不覺間,有股怒火慢慢從他心底升騰起來,就像地火衝破厚重的岩層。


    什麽人才能如此不顧後果,如此魯莽衝動?他難道從未感受到愛,不明白噩耗將帶給親人多少痛苦?或者,他的心裏根本沒有愛?


    他一眨不眨地瞪著尼斯。後者在他的逼視下頭垂得越來越低,什麽話都不說。在陳鷗看來,正是一個不知悔悟的姿態。他覺得自己的愛被辜負了,自己被恩將仇報了。他恨這孩子,刻骨仇恨,不共戴天。


    憤怒使他偏激,痛苦令他沉默。他轉身離開了,不想再多看尼斯一眼。


    教授吩咐尼斯:“你隨我去書房。”


    教授的書房是他一個人的王國,是外人不能涉足的禁地,連陳鷗都很少進去,隻有馬丁會每天進去一次打掃衛生。尼斯耷拉著腦袋,推著教授的輪椅,知道自己不可避免要挨訓了。馬丁應該也是同樣想法,他看著尼斯關上書房門,露出擔憂的神情。


    書房裏,三麵書櫃一麵窗,窗前安放著一張百合花形的黑檀寫字桌。房間中央的天花板上垂著一頂吊燈,十二朵玫瑰花苞攢向吊燈中央。發舊的橡木地板在燈光下顯出溫暖的金黃色光澤。幾幅油畫掛在綠色的牆壁上。尼斯把教授推近書桌,眼神無法控製地看向寫字桌。


    此時已是傍晚。鑲有白瓷片的黑檀桌麵反射著吊燈的光芒,像流淌著星光的幽幽蒼穹。四位勝利女神神情各異,活靈活現。這是一座精美的雕塑,一曲具象化的勝利頌歌。尼斯能理解當年陳鷗為何對它著了魔。他也覺得很美,完全無法移開眼神。


    “它得留給陳鷗。”教授沒回頭,“也許以後陳鷗會留給你,那是他的事了。”


    尼斯忍不住哼了一聲。盡管他早已清楚自己在教授心中的地位遠遠不及陳鷗,但被當麵指出,感覺還是多少受了傷害。


    “去那邊看看,那邊是小孩子玩的東西。”教授朝後麵指了指,拿出紙筆開始寫信。盡管大部分公文往來和私人聯絡都通過電腦網路進行,但仍有部分事務要求提供紙質文件。尼斯注意到教授在給律師事務所寫信。


    教授說:“研究所遭到破壞,需要找律師聯繫保險公司賠償。”他似乎總能察覺尼斯所想。


    尼斯看了看教授的背影。教授一直在書寫,偶爾停下來思索,完全顧不上理他。他慢慢走到書櫃前瀏覽陳列物。


    裏麵大部分是書,還有一些動植物標本、礦石和手工模型。有一隻老鷹的標本,尼斯喜歡得不得了,很想打開櫃門摸一摸。但他望了望教授伏案書寫的背影,決定還是不要在這時候節外生枝了。


    到下一座書櫃前他就忘記了自己的決定,激動地問教授:“我能拿出來看看麽?”


    教授回頭看了一眼:“那把弓?自然可以,我都忘記了。”


    這是一張碩大的古董弓,沒有弓弦,骨質弓身,兩段鑲嵌著黃銅。尼斯把手在身上蹭了蹭,小心翼翼地捧出弓。男孩子都愛玩武器,尤其是這種難得一見的冷兵器珍品。他屏住呼吸,迷戀地看著,幾乎無法移開視線。


    “維京人的鯨魚骨弓,沒什麽實用價值,隻能當裝飾品。”教授簡單地說,“桌子是陳鷗的,所以不能給你。弓可以送你。”


    尼斯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狐疑地看了看教授,認為這可能是嚴厲訓斥前的鋪墊。但對這把弓的渴望壓倒了所有謹慎小心。他覺得為了它哪怕挨一頓打也值得了。


    今晚教授似乎拿定主意讓尼斯一直疑神疑鬼。他告訴尼斯如何自製牛皮弓弦以及射箭技巧,尼斯如饑似渴地聽著。不知不覺,他的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座鍾顯示,他已經和教授聊了一個多小時。


    這在他是從未有過的經歷,像陳鷗一樣和教授無拘無束地聊天。他幾乎忘了自己踏入房門前已經做好了挨訓的準備。


    教授指了指桌旁的一疊糕點,仍沒有停下筆。尼斯不好意思地說:“我出去吧,不打擾您。”


    教授的筆頓了一下。


    “你要是想離家之前陳鷗一直不理你,就盡管出去。”教授說,又繼續書寫。


    尼斯糊塗了:“可……”


    “隻要你留在這個房間,我擔保不出兩個小時,陳鷗就會來找你。”教授言簡意賅地說。


    尼斯忍不住笑了,教授把陳鷗的護雛心態描述得很形象。


    “陳鷗嚇壞了,我從沒見他那麽恐懼過。他沒有父母,生命中沒什麽親人。如果你今天有什麽不測,他會垮掉。”教授嚴厲地說,“別讓投入生命愛你的人難過。”


    尼斯用力點了點頭。


    這時,他們聽到客廳裏陳鷗響亮的聲音:“有沒有夜宵?教授今天沒有用晚餐。”


    教授和尼斯對視了一眼。教授說:“出去吧,否則布魯圖斯要衝進來了(見注一)。”


    尼斯不好意思地笑了,但在離開前他還有一個疑問。


    “這是對我見義勇為的獎勵麽?”他的手放在門柄上,問。


    教授對天花板翻起了白眼。


    “晚來的結業禮物。”教授說,“祝賀‘彌爾頓教學項目’結業。”


    尼斯拉開門,撞進了陳鷗懷裏。陳鷗背後是馬丁,端著一盤牛奶布丁,朝他擠眉弄眼,表功是自己把陳鷗拉來解圍的。


    陳鷗緊緊把尼斯抱在懷裏。


    尼斯現在知道,教授形容陳鷗“被嚇壞了”有多麽精準。盡管他很願意貼著陳鷗撒嬌,仍然有些吃不消陳鷗快要把他骨頭勒斷的擁抱,好像自己已被下葬三天,才剛剛推開墓門返回家裏一樣。


    陳鷗問:“你和教授聊了什麽?”


    尼斯說:“教授給了我糕餅吃,送了我禮物,還給我講了很多有趣的事。”


    這話他自己聽著都不信。


    陳鷗眼圈發紅,連連吻著他。尼斯覺得這才算把一整天的鬱悶和驚嚇補償回來了。


    教授搖著輪椅出來,慢條斯理地吟道:


    “多容易啊,要欺騙一個滿懷自信的人。


    “塵世既沒有歡樂,也沒有永恆。”


    作者有話要說:  注一:教授在此用了一個典故。凱撒把布魯圖斯視為親子,但被刺殺時布魯圖斯也在場。凱撒對他說“也有你嗎,我的孩子?”於是放棄抵抗。


    注二:結尾教授吟的詩句,出自下麵一詩:


    多容易啊,要欺騙一個滿懷自信的人!


    誰會想到比太陽亮得多的兩道美麗的光芒,


    結果變為黑黑的一堆泥塵?


    現在我知道,我可怕的命運


    就是活著含淚去領會這一真情:


    塵世既沒有歡樂,也沒有永恆。


    ――彼特拉克《夜鶯婉轉而悲切地啼鳴》


    ☆、第 40 章


    陳鷗與尼斯陷入了熱戀。


    ――熱戀是教授說的,馬丁想為他的用詞幹上一杯。


    死裏逃生的尼斯和陳鷗形影不離。他光明正大地搬入陳鷗臥室,表示要珍惜活著相聚的分分秒秒。他們一起去遛狗,慢跑,陰天在客廳使用器械健身。很快陳鷗就學習尼斯赤裸上身,露出若隱若現的肌肉線條。客廳裏充滿男性荷爾蒙的氣息。


    “這個家簡直成了單身宿舍,除了沒有酒臭和成人電影的交歡聲。”教授痛心地說。陳鷗靠著沙發休息,汗水順著發梢滴在絲絨沙發的雕花扶手上。馬丁徒勞無功地把中央新風係統開到最高換氣檔位。


    不健身的時候,他們會坐在客廳交談,經常你一言我一語同時說話,內容互不搭邊,奇怪的是互相都能理解。有時兩人沉默,讀書,眺望院子裏的樹,無所事事地消磨掉一個下午。當一人把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時,對方總能準確無誤地捕捉住視線,回以一個微笑。


    教授開始倒數尼斯返校的日子。


    新年後的第四天,也是尼斯即將返校的前一天,教授終於爆發了。


    “你是不是忘了什麽?”他語氣尖刻地對陳鷗說,“你還記得研究所工作嗎?這份日程是怎麽回事?”


    日程表是項目秘書發來的,列明了陳鷗上半年主要安排。教授把它摔在陳鷗麵前。


    “一月下旬到三月,每周一次給企業的講座,一次錄製電視台節目,作為評委或嘉賓主持。四月參加一集情景喜劇客串演出,扮演一位猛烈追求女主角因而被男主角敵視的科學家!”教授越來越憤怒,“你瘋了嗎!你的時間和天賦是用來浪費在這些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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