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鷗規規矩矩地通過步行街,幾乎不向糖果店蛋糕店多望一眼。就連教授問他要不要吃冰淇淋,他都抿著嘴堅定地搖了搖頭。僅僅當走到街角古董店時,他才站住,雙眼放光。


    古董店櫥窗裏擺著一張百合花瓣形狀的黑檀寫字桌,桌麵鑲著四條細長形象牙白瓷板,從中央呈放射捲曲狀向四周散去。四隻桌腳鑲嵌著青銅支柱,被雕刻成吹奏長號的勝利女神形狀。整張桌子的造型,猶如四位勝利女神托著一朵輕盈的百合花瓣。


    教授氣喘籲籲地架著雙拐走過來,和他一起欣賞:“十九世紀法蘭西宮廷風格,百合花是波旁王朝的標誌。這工藝和寓意應該是波旁王朝復辟時期的作品。”


    迎出來的店主笑了,為獲得行家肯定而滿意:“波旁王朝一位公主的書信桌,後來進入私人收藏。一年前我拍了下來,送到古董家具研究院修復了大半年,最近才擺出來。”


    陳鷗什麽都聽不見。他目瞪口呆,為這件精美的古董書桌著了魔。


    美是虛無的,是輕盈的。億萬光年以外的恆星,當其光芒抵達地球,為人類觀測到的時候,本體可能早已坍塌成為黑洞。很多人感受到美,但一生都說不出何為美。而美又是真實的,是重逾萬鈞的,宛如晴空霹靂,在普通人毫無防備中忽然發出致命一擊,叫人目瞽耳聾,魂命俱喪。眼下,陳鷗確確實實被化身為寫字桌的美神俘獲了,毫無反抗之力。


    在他眼裏,這張寫字桌無一處不美。莊嚴的青銅支柱,流暢的曲線雕刻,發著幽光的黑檀桌麵,輕快秀美的瓷片鑲拚,她有生命,有呼吸,在他們的注視下泰然自若,在歲月的打磨中優雅自如。這時他還不夠博學,說不出其材質和雕工到底好在哪裏,但偉大傑作不需要分析,隻需要崇拜,正如人類被星光感動,不需要確切知道它究竟來自多遠。


    陳鷗是個難得表現喜憎的孩子,教授和馬丁都沒有催他。三人靜靜看了櫥窗很久,久到店主再一次迎出來,客氣地請教授進店休息,他們才道謝離開。


    直到抵達“悅家”,陳鷗都沒有從古董寫字桌上抽離思緒。馬丁站在人來人往的過道,拚命沖他喊叫,要他去試試每一張書桌的時候,他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悅家”家具主要麵向經常搬家的大學生以及租房上班族,式樣時尚,質地普通,邊邊角角都體現著商家即便不是唯一也是最主要的追求――節省成本。由於其售價低,一兩年被淘汰也不可惜,符合消費者喜新厭舊的心理趨勢,因而十分受歡迎。當地不少居民常常來店裏購,尤其有未成年子女的家庭更是如此,他們需要經常淘換家具,以使家具高矮適應孩子身高變化。


    陳鷗經常受邀到同學家做客。大多數同學使用“悅家”家具,陳鷗對各款書桌並不陌生。他試了又試,想找出最理想的一款,但各款書桌幾乎一模一樣,全是冷冰冰的工業自動化產品,粗陋,僵硬,毫無質感可言。


    這使陳鷗很不安。教授對他可謂有求必應,因而他更不願意恃寵而驕。那款古董書桌的售價足以用整套“悅家”家具裝備教授和他的公寓。當教授自己的臥室家具基本都來自“悅家”時,拒絕“悅家”,顯露對古董書桌的渴望,就非常不妥當了。


    身為孤兒,陳鷗天生缺乏對愛的安全感和自信。他以遠遠超過同齡人水平的智商理解著社會群體的交際規則,給自己劃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行為紅線。眼下,百合花黑檀寫字桌就在紅線之外。此時他還不懂得,對奢侈品的熱愛有時無關虛榮、貪圖享受等負麵心理,隻是體現人類內心對美的追求。對美越敏感的人,往往對粗俗簡陋的忍受能力越低。此時他隻厭惡自己,為何不能和其他大部分同學一樣隨遇而安,開開心心地接受一件簡單實惠的“悅家”家具。


    陳鷗發了一會兒愣,使他從一款書桌前站起得慢了些。馬丁問:“這款?”


    這款書桌和其他款並無兩樣。但再挑下去也毫無意義,陳鷗便點了點頭。


    把一切看在眼裏的教授製止了馬丁去收銀台付款。


    “我覺得還可以再考察一下其他店。”教授說。


    接下來兩周,放學後的陳鷗經常從學校繞路經過古董店門口,靜靜地觀賞一會兒百合花形寫字桌再離開。


    兩周後,寫字桌不見了,原先位置換上了一張花梨木鎏金軟墊長靠椅,無處不在的金粉色刺得陳鷗眼睛發痛。


    他怏怏不樂地回到家,發現教授和馬丁都在等他。馬丁一臉不快,輪椅裏的教授倒是臉色如常。


    他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麽,急忙打開自己臥室門,發現百合花形黑檀寫字桌靜靜地站在原先兒童桌的位置。


    “我以前認為你會因為搞研究而傾家蕩產,現在看來把原因歸納得太早了。”當陳鷗撲進教授懷裏拚命親吻他的時候,馬丁鬱鬱不樂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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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以後教授一高興就叫我‘公主殿下’,取笑我竟然為一張女性風格強烈的古董書桌著了迷。搬到現在這個家之後,教授書房正好缺一張古典風格的書桌,我就送了給他。後來他再也沒這麽叫過我。”陳鷗把剩下的半個雞蛋也塞進尼斯嘴裏,微笑著說。


    尼斯狠狠咀嚼嘴裏的雞蛋,像是發泄自己無由的鬱悶。陳鷗低頭切開餐盤裏的燻肉,暫時不再說話。


    尼斯終於選擇把雞蛋全咽下去而不是憤然吐掉,不情願地說:“好吧,我原諒他。”因為他竭盡全力讓你感到被愛著,更因為他自作主張給了你生命,我原諒他昨日讓你如此痛苦糾結。


    陳鷗微笑,加快了進餐節奏。


    昨晚他夢見自己回到研究所,推開一扇又一扇門,所有實驗室都空蕩蕩的,沒有器械,沒有材料,沒有同事。最後,他推開一扇門,發現是瓦根第的實驗室。瓦根第正背對著他做實驗,聽到聲音後轉過身,變成了教授的臉。教授沖他笑,說:“材料不夠了,實驗怎麽辦?”然後他發現自己被抬上了雪亮的實驗台,欲叫不能……


    一驚而醒,陳鷗發現尼斯趴在自己胸前,鼻息沉沉。他習慣性地把尼斯往旁邊推了推,聽著尼斯的微微鼾聲,腦海裏把這段時間調查出的事實好好理了一遍。


    說實話,發現教授在研究上與瓦根第的關係可能比他預料的還要緊密,不如發現自己的出生原來另有緣故來得震撼。教授畢竟是基因研究領域第一人,陳鷗沒有天真到認為教授會克製自己的學術興趣,不去開展違禁研究。


    科學研究不應有禁區,這是政客和公眾難以理解的事實。他們認為科學家應該遵循社會劃下的道德界限,規規矩矩地在圈子裏工作。但真正的科研工作者都知道,科學研究就像一棵大樹,枝杈向四麵八方野蠻伸展。而科學家隻是枝杈上的螞蟻,為了爬向一個枝杈,必須經過另一處疤結。


    研究有其內在規律,支撐一項成果的往往是無數發現。蠻橫禁止科學家進入某些領域,會延緩相鄰領域的突破。陳鷗比誰都清楚教授成就對基因科學具有的重大意義。因此,他不僅不相信教授沒有過違禁研究,而且,正因為教授成就斐然,陳鷗有理由相信,教授在違禁領域比他同時代的任何研究人員都更加深入。


    他未曾向教授驗證過這一猜想。科學家一向具有與其科學哲學思想相匹敵的道德觀。陳鷗覺得,除非自己也能達到教授在基因科學領域的高度,否則教授在這個問題上給出的答覆自己永遠無法理解。


    教授從不隱瞞對道德觀的見解。“科學家的底線應該是全人類福祉與個體尊嚴,後者比前者更重要。但若讓幾個譁眾取寵的政客或無事可做的非政府組織束縛住手腳,那就是在科學上的自殺。”陳鷗二十歲時,聯合國通過了《反克隆人法案》,教授對此評價道。當時陳鷗以為這是教授又一次慣常的憤世嫉俗式發泄,因為教授一向堅決反對生殖性克隆,反對把人類個體當做提供毛皮的牲畜一般育種,豢養,宰殺。


    所以,陳鷗發現教授原來在瓦根第研究中牽涉頗深時,他沒有多麽意外,起碼沒有尼斯等三人以為的那樣意外。令他煩惱的,是教授自作主張把受託的冷凍胚胎孕育成人這件事。


    和教授的激烈性情截然相反,陳鷗為人十分溫和,與教授唯一相似之處是他與教授都嚴格堅持自己底線。陳鷗認為必須尊重個體生殖自由,把生或不生的選擇權歸還家庭。隻有真心想要孩子的父母,才會向子女投以毫無保留的愛,使子女形成對社會有益的健康人格。這時,全球嬰兒出生率已經下降到一個臨界閾值,不少社會輿論把年輕人拒絕生育的原因歸結為道德倫理觀念缺失,要求立法來促使年輕人更加重視家庭,更多擔負起養育下一代的社會責任。


    “歸根結底,你的理念還是‘孩子是愛情結晶’那套說法的衍生。”教授經常嘲笑陳鷗,“但真愛那麽少,人口那麽多。如果‘孩子應是愛情結晶’的說法成立,那你將成為人類滅絕說的理論導師。”


    因此,教授的自作主張違反了陳鷗底線,但他卻是這一行為最大的受益者,再糾結底線問題就矯情了。陳鷗思考到天明,最終得出結論:孩子出生也許可以不因為愛,但其成長需要大量的愛。


    “所以我的人格很健康。”陳鷗對自己說,舉了百合花形古董寫字桌的故事出來,證明自己成長中並不缺愛。解開心結後他格外飢餓,但尼斯拿來的食物太多,盡管兩人共同努力,托盤上的食物也隻減少了一半左右。


    馬丁在客廳叫尼斯:“尼斯,你有客人來了。”聲音充滿驚奇。


    幼時的自閉症還是給尼斯留下了一點影響。他擔任學校俱樂部職務,卻不到必要時幾乎不與同齡人主動來往,也從不邀請朋友上門做客。在陳鷗記憶中,這還是第一次在家裏接待尼斯的客人。


    伯第站在客廳中央,靦腆地對著馬丁笑,腳邊是一個旅行袋。教授坐在輪椅裏,挑剔地打量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忙於三次元事務,盡量在周末更新,感謝大家諒解。


    ☆、第 36 章


    陳鷗太陽穴突突直跳,頭暈目眩。他按住額頭,怒視著尼斯:“你!”除此之外憤怒得說不出第二個字。


    尼斯和他麵對麵站著,雙肩挺得筆直,下巴收緊,盯著腳前地麵,倔強地抿著嘴,一句話都不說。從側麵看,兩人的輪廓頗為神似。


    馬丁悄悄問教授:“您要不要先回書房?”他想把客廳留給陳鷗和尼斯。尼斯畢竟已成年,被當著全家人教訓,自尊心可能會嚴重受傷。


    教授放下手裏的書,也悄悄回答:“不行,我怕有人實施家庭暴力。我得看著點兒陳鷗。”


    盡管他倆努力控製了音量,但客廳靜得能聽到院子裏蘇珊娜的喘氣,兩人的對話自然一字不落地落入了陳鷗和尼斯的耳中。陳鷗猛地轉身,怒不可遏地來回看著教授和馬丁,身子向前傾,微微打顫,聲音也發起抖來:“你們以為這是開玩笑?”他咬住下唇,竭力控製著自己,不使怒火中燒的自己說出無法挽回的話來。但這沒用。其餘三人都能看得到他麵頰通紅,雙目漸漸充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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