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尼斯五歲


    “母海豚的辱頭藏在腹部生殖裂前麵兩側的辱裂裏。海豚下顎堅實,無法吸吮母海豚的辱頭。聰明的幼海豚會用舌頭裹住辱頭。母海豚受到刺激,就會分泌奶水供小海豚食用。”


    陳鷗浮上水麵,對著岸上念《海豚馴養大全》的教授狠狠澆去一捧水。教授哈哈大笑,轉動輪椅躲開了。經過短暫不快之後,他學會了從陳鷗教育孩子的事情中找到樂趣。


    “從基因研究的角度看,這孩子毫無價值。除非你轉向‘被動物撫養的棄嬰如何融入人類社會’這種社會學課題研究。”


    回到水裏後,孩子的緊張和暴躁情緒有效地緩解下來。但這遠遠不夠。他需要吃東西,飲水。沒人想像得出這孩子在海豚群裏怎麽生活,陳鷗必須自己摸索。


    他帶著灌滿牛奶的奶瓶向孩子遊過去。與岸上時的戒備不同,孩子隻是懶懶地投了個眼神給他。也可能孩子體力不支,畢竟人和海豚不一樣,不能整日泡在水裏。池子很小,像陳鷗這樣成年男子憋一口氣就能從一端潛到另一端。他遊到池子中間時,孩子開始警覺,但沒有動。陳鷗遊得更近,孩子忽然一低頭,靈活地潛走了,遊到了泳池的另一端。


    “你能抓住他,你隻是怕傷了他。”教授大聲說。


    “我不想抓他,我想讓他不怕我。”陳鷗雙臂撐著水池邊緣,苦惱地說。


    “那你得先變成海豚。”教授搖著頭說,轉動輪椅離開了。


    陳鷗找了一個闊口淺底瓷盆,倒了一加侖煮沸的牛奶進去,放在水池邊的平台上,並從儲藏間找出來一張廢舊的單人床墊,拖到氣膜遊泳館的入口躺了下來,覺得自己好像是等待天亮後查看夜漁成果的老漁夫。


    當前室溫25度,潮濕的空氣裏飄著令人不適的臭氧氣味。他把氣膜牆壁掛上了智能警鈴,感應到人體接近就會通知他的腕錶。繼而腕錶會振動,放出微弱電流,以提醒他注意。這些是為了防止孩子夜晚逃跑。但很顯然上述準備落空了,孩子壓根沒有出水的意思,一直浮在水麵,雙腿在水下輕輕踩水。即使他由海豚撫養長大,這樣強悍的體力也遠遠超出了一般人類孩童的限度。


    孩子的目光越過水麵,一直注視著陳鷗的一舉一動,直至燈光慢慢熄滅。陳鷗盡量放輕呼吸,躺在墊子上一動不動,唯恐驚擾了他。出於同樣原因,他也不敢合眼,因為不知道自己熟睡時是否打鼾。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熟的,忽然驚醒的時候,夜光腕錶顯示此刻是淩晨五點鍾。他坐了起來。撲通一聲,一個小黑影從平台上迅速躍落水裏。陳鷗打開燈。平台上一片狼藉,牛奶撒了一地。他感到一陣懊惱。他無意中打斷了孩子的進食。現在是漲潮的時間,屬於海豚捕食的時間。


    陳鷗在瓷盆前雙膝跪地,雙手拄在瓷盆兩側,埋下頭舔了幾口盆底殘餘的牛奶。《海豚馴養大全》裏說可以通過一次又一次示範教海豚學會專屬於人類的動作。從孩子一係列表現看,他十分聰明。海豚能辦得到,他一樣行。


    “我是養了個狗孩麽?”教授在門口若有所思地問,“我真後悔你幼年時沒讓你養狗。童年陰影,心理補償。”


    陳鷗抬起頭來,“放棄業餘心理學研究吧,那根本不是科學。”他唾了一口,牛奶有些變質了。


    陳鷗向瓷盆裏倒入新鮮牛奶,退到門口,和教授一起望著糾結的孩子。


    “我覺得我還得再過去示範一次。”等了一個多小時後,陳鷗不確定地說。


    “我可真愛看你四肢落地像條大型犬的樣子。”教授說。


    陳鷗又示範了一次。孩子泡在水裏一動不動。


    “也許我們該給他點空間。”陳鷗說。


    “他已經占了我的院子,我還要再給他點空間?”教授說。


    陳鷗推著教授的輪椅離開了氣膜館。


    當日下午三時,是個值得紀念及慶祝的時刻。經過陳鷗十五分鍾一次的示範動作,孩子學會了像小狗一樣低頭從闊口盆盆底舔食牛奶。此刻距離孩子上次正經進食已經接近24小時。


    壞消息是:由於沒有了包圍著自己的水環境,離開水的孩子變得更加警惕。陳鷗幾乎不敢離開自己的床墊,略動一動孩子就要驚跳。


    “放棄吧,像這樣的孩子回到人類社會,命運幾乎是註定的了。”教授仍然悲觀。


    但孩子此時已經吸引了陳鷗的全部注意力,他聽不到教授的聲音。


    “我不會放棄的!”陳鷗大聲說,“如果需要我變成海豚,那我就想辦法變成海豚!”


    他訂購了一套海洋公園飼養員的訓練皮衣和“海底世界兒童樂園”裏海豚形狀的頭套。


    ***


    “天啊,幸好我沒去過海洋樂園打工。這東西會不會被那小孩當作對海豚的侮辱?”


    教授看了看溫度計:“現在室溫25度。”他的聲音帶上了同情的意味。


    終於把自己塞進貼身厚皮皮衣的陳鷗戴上頭套,咕噥了一聲。教授說:“不許講髒話。”其實他並沒聽清。


    很少有人知道,由於體重龐大,向來在人們印象中脾氣溫順的海豚在近身時可能對訓練員造成危險。專業訓練皮衣的設計考慮了安全的需要,不免犧牲了穿著舒適度。陳鷗覺得後背和前胸的痱子在爭先恐後地爆出來。而且頭套讓他呼吸困難。


    他下了水。海水減少了頭套的重量,也使身上沒那麽熱了。孩子仍在水裏,離他較遠的那一端水池邊,觀察著他。他盡量假裝不在意孩子的目光。


    陳鷗曾經很喜歡遊泳,為此中學時還參加過遊泳俱樂部,後來退出了。教授問他為什麽。


    “那個教練看我的目光好像眼睛裏有鉤子。他是不是有點種族歧視?”陳鷗很早就知道自己和教授沒有血緣關係,以他的外貌種族,在這個小城市裏是會受到歧視的。


    後來俱樂部教練辭職去了其他城市,走之前把陳鷗堵在了路上。當時陳鷗剛從體育館出來,汗津津的,皮膚粘膩,想要趕快回家洗澡。教練搖下車窗玻璃招呼了他一聲,眼神讓他深深感到被冒犯,類似具有種族偏見的同學小便後故意把水滴甩到他身上那種。


    然後教練說:“你養父是和我一樣的人,我第一眼看見他就知道了。你長著這麽一張臉,逃不掉。”


    回家後陳鷗心事重重。教授一直等待他主動解釋,直到看著他把垃圾丟進食物加熱爐,而把解凍的蘋果派往垃圾處理器裏塞。


    “我一直等待你的叛逆期到來,但以為標誌是耳朵穿孔、染頭髮、重金屬搖滾,而不是從浪費一個蘋果派開始。”及時救下餐後甜點的教授說。


    陳鷗直覺把教練的話說出來會有很大一場風波。這時他早已表現出極高的智力,他信任自己的直覺。


    於是他說:“我想跳級,提前考大學――唔,中學裏無論教師還是學生都極幼稚,我受夠了。”


    第二年他考入了大學,學會了抽大麻和泡妞,理解了教練那句毒汁四溢的惡意贈言。很長一段時間,他一見到泳池就心理不適。


    不過,在一個五歲的孩子――或者說是一條海豚――注視下,陳鷗再敏感也很難產生類似被猥褻的反胃感,倒是覺得快要中暑了。他從一端遊往另一端,兩條手臂一開始死死限製在胸前很小的範圍裏劃水,逐漸伸展在身體兩側破浪前進。遊了三趟,孩子從一開始時刻準備逃跑的姿態放鬆成微帶戒備,但不像開始時那麽緊張了。到第五趟上,孩子已經完全放鬆下來,甚至有一次陳鷗的手臂就從他胸前劃過,隻要一兩英寸就能碰到他。孩子也絲毫沒有想要逃跑的表示。陳鷗大受鼓舞,覺得自己可以更進一步了。


    教授喊了一句什麽,陳鷗沒聽清,大約是通知他時間到了,要他上岸休息。他也高聲回了一句,但在頭套隔離和池裏水麵反射的雙重作用下,聲音有些變形,倒像是一句飄邈的歌。


    接著他眼前一黑。


    一個黑影猛地撲到他的肩膀上,把他的腦袋用力往水裏壓。按理作為一個成年男子,搏鬥勝不過五歲大的孩子,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然而實情就是這樣。孩子力氣大得很。他一開始嗆了口水,然後頭就被死死按進了水裏。他拚命晃動身體,兩手向背後亂抓,試圖把孩子弄下去。但孩子身子太小,兼且滑溜無比,陳鷗抓不住他。


    他的肺快要爆炸了,麵前逐漸發黑。陳鷗的雙腿有點踩不住水了,身體直往下墜。被實驗對象溺死,這一定能列入自己所在實驗室“史上最愚蠢的十大死法”名單。陳鷗想。


    接著他身子一鬆,頭一下子露出了水麵。


    孩子雙手從背後牢牢環抱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出了水。但他用力太猛。陳鷗想幸好出血購置了專業訓練設備,否則這麽一下肩膀非受傷不可。待他終於能脫掉頭套的時候,他貪婪地大口呼吸,連一直頗有微辭的臭氧氣味都顧不得了。


    “原來海豚真會救援快要溺死的落水者。”陳鷗想,“不過先前那一下實在沒輕沒重。以後我得記住海豚畢竟是鯨的一種,骨子裏還是有股兇猛勁兒的。”


    接著他看了一眼水麵倒影,臉色大變。


    “讓開。”岸上的教授用一柄槍對準孩子,隻是陳鷗與孩子距離很近,不誤傷的難度太高了。


    “教授,別!他隻是和我鬧著玩!”


    “他襲擊了你,差點淹死你。我不許再繼續這麽危險的研究,讓開。”


    “他隻是個5歲的孩子!”陳鷗飛快地說,張開雙臂護在孩子麵前。從他摘掉頭套後孩子就不再上前了,眼神十分茫然。陳鷗通過眼角餘光留神著他,提防他再從背後給自己來剛才那麽一下。


    “這隻是一柄麻醉槍,隻會讓他睡上一會兒――”


    “我知道那子彈的劑量,足以放倒一頭成年海豚。不行!”


    “他就是人形海豚!你沒法再教他怎麽做人了!他剛才的舉動是謀殺!我可不想看到一手養大的孩子被一頭海豚給淹死在水裏――”


    “他隻是想跟我――玩!海豚天生對歌聲敏感,他以為我剛才是在唱歌,是要逗他玩!他隻是――隻是離開族群後太寂寞!”


    陳鷗和教授一個在水裏,一個在岸上,都愣住了,意識到他剛才說了了不得的話。


    “是嗎?被海豚撫養長大,因此有了海豚的部分生理特點?也許有可能,畢竟誰也不知道基因受到強烈外界刺激後會有什麽重大改變。被海豚帶大肯定算是強烈外界刺激的一種,再加上生存壓力強化了這一改變……”教授喃喃道。


    陳鷗說:“他現在是個很有意義的實驗品了,留給我處理吧。”


    教授槍口垂了下來,看向孩子的目光仍懷著深切的厭惡:“我老了,不希望有一天看見我的孩子屍體漂浮在自家泳池裏。再有這麽一次,我會把槍裏填上真正的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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