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敲聲抬頭看著他:“你要去?”


    “隨便問問。”他走進來在窗邊站著。


    “從百花城的北門出去直走三十裏,有座小山叫做秀山,從秀山南邊山腳的小路往西北走十三裏,有株長了一千多年的古樹,無底洞就在古樹的附近。無底洞的洞口不好找,什麽民間傳說都有,有些說裏麵住了鬼魂、死人,還有人說洞口惟有半夜才會出現,散出墳墓裏似的涼氣。”


    越說,興致越起。


    關靈道明白這種民間傳說是石敲聲的最愛,誰都知道魂魄幾個時辰就會消散,死人也不可能亂動,偏他就愛這種嚇小孩子的鬼故事。看書越多,想的東西就越不一樣,石敲聲心裏的世界,沒有什麽人可以輕易地走進去。


    關靈道躊躇片刻,還是裝作不在意地把話問出了口:“敲聲,你熟讀南北朝的歷史,歷代的官員想必都能背出來。南朝十多年前的一品大員裏,有沒有人丟失過兩個兒子?”


    俗言道近鄉情怯,他問起自己的身世,手心出汗。


    “兩個兒子?沒有。”


    關靈道怔了怔,一陣失落。石敲聲從來不會記錯事,他說沒有,那便一定沒有。沒人丟過兒子,那他的身世便跟什麽一品大員無關。難道剛才的景象不是真的,是他想像出來的?或者說那水牢裏的“哥哥”其實在偏他?


    “沒人丟失過兒子,卻有位宰相死過兩個兒子。”


    關靈道抬起頭來,脫口而出:“誰?”


    “南朝前宰相任宗。”


    任宗,似乎有些印象。是誰?


    “任宗子女眾多,最為出眾的乃是次子關翎。”石敲聲把書扣起來,“這次子真有些意思。任關翎自小就聰慧過人,四歲寫詩,五歲作畫,十四五歲的時候就已經名滿天下,因從小喜歡山溪流水,人稱畫溪公子。當時有人為求他的墨寶,曾以千金相贈而不得。等到了十七八歲,他詩詞書畫上的造詣倒在其次了,你可知為什麽?”


    “為什麽?”聽得入了神。


    石敲聲笑著說:“你可聽說過南北朝四公子的詩?”


    “聽過。”聽了好多遍了,仿佛時不時就要拿出來說一下。


    “嗯。我接下來要跟你說的事,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偶然看書時才發覺的。”石敲聲清清喉嚨,壓低了聲音,“這首詩,我們聽到的其實不全,它的全詩是這樣的。”


    “怎樣的?”


    石敲聲拿起毛筆,鋪開一張白紙,龍飛鳳舞地寫著。


    水靜雲淡隱三山,暗拂風過暖畫澗。


    夜攏雨香可入味,曉駕霧輕入藍天。


    九天山上含冰醉,百花台前望思遷。


    遙想南朝畫溪後,神州再無世間仙。


    石敲聲把毛筆蘸著水清洗,笑道:“寫這首詩的應該是一位得道高人,否則也不會去過九天山、百花台,見過南北朝四公子。但想必這種不正經的詩流傳出去有損名聲,因此他隱姓埋名,至今也不清楚寫詩的是誰。後來,也不知是為了什麽,流傳下來的隻有前麵四句,後麵的四句倒是沒人知道了。”


    他輕聲念著最後兩句話:“遙想南朝畫溪後,神州再無世間仙。這話說得過了,南北朝四公子風采卓絕,有仙家風範,不可能比不上一個凡人。但是隻憑此詩,就能知道他當年必定見過畫溪。”


    這首南北朝四公子的詩,原本詠頌的竟然不是四公子,隻是為了襯托這後麵四句話中的畫溪!怪道當初聽到時就覺得古怪,不像是七言絕句,而是七言律被生生砍掉了一段。


    “後來呢?”


    “畫溪十九歲時得了病,怎麽也治不好,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吃遍了藥也救不回來。其生母任夫人那時懷胎八個月,長久抑鬱在心動了胎氣,難產而死。那時她生出來一個不足月的兒子,身子很小,瘦巴巴的。任宰相覺得這個兒子害死了夫人,心中怨恨,從他出生就不喜歡,也從不去看他。這剛出生的小兒子不久也得了病,與其兄一前一後地死了,相隔不過半個月。”石敲聲低下頭看著那首詩,“小兒子因不得其父親歡心,臨死前似乎連名字也沒起。”


    “嗯。”關靈道怔怔點頭。


    關影、關影,這名字想必也是哥哥給他起的吧。


    如果任關翎就是他的哥哥,那麽他們當年並沒有真死,而是被人暗算了?


    “為什麽突然間問起南朝一品大員的事?”石敲聲說完,這才抬起頭來看著他,“你關心的事越來越古怪了。”


    “沒什麽,隨便問問。你歇著吧,我回去了。”


    石敲聲見他的情緒萎靡不振,猜不出是為了什麽,忽然道:“你也不用想太多,三宮主從來不管這種虛名。他本就是四公子之首,時常被人拿出來比較,多年來煩不勝煩,從來不許人在上清宮提起這種事。”


    關靈道無語。難不成石敲聲以為師父的名聲被比下去了,所以他才不高興?想到計青岩,他又自顧自地笑:“師父跟其他人不一樣。”


    石敲聲冷下臉來。怎麽不一樣了,不都是兩條眉毛一張嘴麽?剛才見他心情不好才說的,立刻就踩著鼻子上臉,好像三宮主是他家的似的。


    快去吧去吧,去見你師父吧。


    手心忽然有些酥麻,竟然是毛筆輕輕在他手心畫著什麽,刷來刷去。石敲聲心中一喜,連忙抓著毛筆的狼毫不讓動。毛筆輕輕掙紮。


    關靈道見他的臉色有些古怪,似乎想笑又不敢笑,袖子底下似乎也有些動靜,問道:“你袖子裏怎麽了?”


    “沒什麽,你快走吧,我好要看書呢。”輕輕咳了咳,聲音冷靜。


    “……嗯,你歇著吧。”


    前後不過才一兩個時辰,恍如隔世,一切都已經變得不一樣。他以前從沒管過自己的身世,照樣活得開心自在,可惜他從沒想過,這世上有沒有人在等著他想起以前的事?


    在桌前靜坐著,從花架子裏取出幾塊木頭和一柄小刀。從記事起他就很會雕刻,九歲時手上有拿刻刀時留下的厚繭,也喜歡雕刻師父。他隻雕刻對自己好的人,隻聽對自己好的人說的話,這些習慣究竟是何時養成的?


    隻怕在那陰暗不見天日的小籠子裏,他便已經認定了,世上隻有兩種人,對自己好的人和對自己壞的人。


    “你在做什麽?”身邊傳來低沉冷淡的聲音。


    關靈道停下手,抬頭看著身穿白色單衣的男子,有些發怔:“師父。”


    “為什麽不點燈?”


    窗外漆黑一片,寂靜沒有人聲,原來早已經不知何時入了夜。手上有些濕、有點痛,他不過才刻了一小會兒,怎麽這麽快就黑天了?


    白色袖子抬起來,微風伴隨著淡香,桌上的油燈突然間燃起一簇小火花。計青岩撿起他的手,手指上幾個鮮紅的血口子,滿手都是幹涸的血跡,想必是用刻刀的力氣太大。


    不嚴重,看起來卻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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