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那句話,裴曦也不知道自己是打那兒學來的。印象中,那名救了他的男孩好像常把它掛在嘴邊說。


    女子被打飛出去,橫躺在洞口不遠處。她摀著自己發紅的臉龐,眼眶上爬滿了淚珠。


    「好個不肖的兒子,小小年紀……就知道惹娘生氣……」


    「小小年紀……?」裴曦生平最聽不慣的就是這句話,他少說都有千歲之齡了,但為何身旁的人總愛稱他「年幼」?因為年幼是可欺的代名詞嗎?或者……又有什麽他所不知的隱情?


    女子從地上爬起身來,眼白裏滿布血絲。她不再是一副和藹慈祥的模樣了,表情也因憤恨而顯得猙獰扭曲,儼然成了地獄惡鬼的樣貌。


    「娘……」岩壁後方,小孩們正啼哭吵鬧著。要是他們看到這副景象,還能麵不改色地擁著她喊娘嗎?


    裴曦麵露嘲諷的一笑,人類的愛憎就是這樣,一點兒都禁不起考驗。霎時,他豁然明白了該怎麽對付山妖才是最好的方法。


    可惜鞭子已讓女妖撿去了,他隻能赤手擊碎層層擋在孩子身前的落石,好讓他們看清自己的娘生成什麽鬼樣。


    但終究是晚了一步……!


    女妖不知在何時湊到裴曦身後,張口咬下他肩上的一塊肉。殷紅的鮮血汩汩流出,裴曦的意誌漸失,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支撐不住啦……


    「嗬嗬……不聽話的孩子,讓娘吃了你吧……」女妖笑得開懷,絲毫沒察覺到身後有陣颶風正朝這兒快速逼近。


    「飄風……」


    這是裴曦身陷黑暗之前唯一想起的名字。可惜……他喚錯了人,他也不知這人真實的名字。


    陣風席捲過後,地上隻餘裴曦濺下的數滴血水。女妖吃驚地追了出去,颶風與裴曦卻早已失去蹤影。


    ※ ※※


    祭歌止了,祭舞終了,參與的巫者陸續歸去,隻剩踰塵一人猶然站在祭台上頭流連徘徊。


    他在等待著誰呢?他不知道。近年來,慕霞的病情略有起色,體力好時,甚至能起身為患有與自己相同病症的人配置一些草藥。於此,他應當別無所求了。


    雲中君曾對己說過:「你的德與念必能引領命運,讓既定的軌道有所改變。」


    是啊,或許真的是這樣吧。否則依過去的狀況,慕霞產下嬰孩後應當沒剩多少日子可活,怎可能還有今日的氣力與精神?


    「怎麽,在想什麽呢?」山鬼所化的巫鹹一直立在一旁,靜靜看著祭禮的進行。不知何時,河伯前來了,他化作一位靈氛-擅長卜筮的神人,默默走到山鬼的身旁去。


    踰塵搖搖頭,對他二人淺笑了下,旋即轉身過去,出神般地凝視著當年雲中君為他開設的雲河之路。


    兩人循著他的目光望去,依天人的眼力可以清楚地望見—一艘飛船正往這方急速駛來。


    「是大司命大人……」河伯道:「很可惜地,要讓他聽見不好的消息了。」


    「那倒不見得。」山鬼說:「這兒是我的領地,所有動靜我都瞧得一清二楚。裴曦的氣雖然一度消失,卻也在慢慢地恢復當中。我想這結果……東皇一定早就知道了吧?」


    「那是無庸置疑的。」河伯聳聳肩,頗為無奈地說道:「既然如此,何必召我前來呢?他果然……想利用那孩子確認『那人』的行蹤啊。」


    「原來是這樣,除妖是表麵上的藉口。的確……也隻有利用那孩子,那人才會再次顯現威能,好讓天人發現他。」


    雲河上的船消失了,一陣旋風急掃而來,在二人的後方落定。


    「嗯?河魎來啦……這不就代表,裴曦搞不定那山妖嗎……?」飄風見河伯前來,一顆心急得就快蹦出胸口。但,他極目四望就是不見裴曦的影,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大司命大人莫荒,裴曦安然無恙呢,隻是那人的神能掩蔽了裴曦的氣味,我們也不知道現在他在哪裏。」山鬼說道。


    後方的踰塵一聽是大司命大人,匆忙從祭台上躍下,跑到飄風麵前,感謝他使慕霞的病情好轉。


    「喔?你妻子無事啦,那就好了。但……這並不是我的功勞喔。」飄風敷衍性地應了幾句,他現在哪有心情管人類的死活,他在乎的僅有命定的伴侶裴曦。


    「可是……」


    「祭巫,你就別煩他啦。」河伯與山鬼將他帶至別處,讓飄風自己在一旁冷靜冷靜。


    「對了,你上回來到天界,照理說回來時年歲會瞬間老上許多的,怎麽沒變多少呢?」河伯設法開啟話題轉移踰塵的注意力。踰塵上行之事,他曾聽湘君等人說起。


    無料,此言竟讓踰塵識破了身分。


    「來到天界……莫非,你、你們也是……」


    原來,雲中君領踰塵回到人間之前,曾秘密拜訪了時間之神少昊,並請他將踰塵的時間倒回並停留在靈魂脫體前,待返回人間後再繼續流轉。


    ※ ※※


    再次幽幽轉醒時,人間的晨昏不知已交替過幾回。


    依然是一處洞穴,依然是一盞黯淡的燈光,但這裏不若山妖洞窟的詭異陰涼,反而散發出一股具有安定心神作用的藥香。


    「飄風……是你嗎?」裴曦臥在簡陋的石床上,朝著背對他搗藥的男性身影問道。


    男子沒有回過身來,他用著與飄風迥然不同的低沉嗓音回答:「很抱歉,我並非你魂牽夢縈的人。」


    「是你……救了我?你是……河伯河魎嗎?」裴曦猜想著。他的身體依是非常地虛弱,肩上的撕裂傷疼痛不止,腿上的傷口也逐漸擴大,逼得他險些再次昏迷過去。幸好,邪瘴進不了洞穴裏來,否則,他將連吐息都相當困難。


    這位男子已有些年歲,銀瀑般的髮絲垂在肩上,俊秀的臉龐掩不去歲月的刻痕,皮膚也有些幹枯泛黑。他將磨好的藥粉倒置在一小瓶裏,再慢慢餵裴曦吞下。


    「你想知道我是誰嗎?」男子問。


    裴曦無力地點點頭。


    「我叫凍雨,你聽過嗎?」


    「聽過……」


    「睡吧。」男子柔聲道,右手在裴曦麵前輕輕一揮,轉瞬之間,裴曦眼前一黑,瞬間跌入幽深的夢境裏去。「睡吧,生命是無邊的苦境。等你長大些,或許就什麽都能明白……包括,悅命與我的悲哀……」


    【注1】取自:摘取河岸旁的香草,想送給遠方的你。可嘆相見的機會實在無多,我隻能暫且放寬心地在這兒逍遙徜徉。


    第8章 柒,四法象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禦陰陽。【注1】


    自那之後,究竟過了多少時日?


    每天在晨曦的催喚下醒來,沒過多久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夢境裏什麽也沒有,僅有他一人被鎖在一絲亮光都透不進去的灰暗小房裏。


    夢境裏的他還是個年幼的孩子,懵懵懂懂的什麽也不明白。不過,這樣倒好,沒什麽比看不見人世的汙濁要來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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