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過後開始了船上的餐後酒會,這才是這趟宴會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我所沒有預料到的。


    一直以為吃完了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好結束從開始到現在一遍又一遍的介紹和被介紹,以及實在說不出什麽來所以習慣性逢人就笑的無聊,結果並不是這樣。夜色加深宴席撤去換成了挑酒師和鋼琴弦樂,於是明白這隻是今晚節目的剛剛開始而已,真正重要的客人在這時候才陸續趕到,於是那些應酬和幹笑的場麵變得更加讓人目不暇接,很多人開始有目的性地走向了一個個最初就已經卯好了的團體,開始了各自盤算好的社交,於是這成了宴會主人真正忙碌而顯地主之宜的主旋律。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留下來繼續待著,等著外婆什麽時候覺得乏了好陪她回去,雖然這段時間已經沒什麽東西好用來打發時間了,除了酒和音樂,還有一串串優雅而令人頭腦空白的鳥語。


    不過也漸漸地不再像最初時那麽緊張和壓抑,在那些“大人物”們經過身後微笑著用各種語言向我問候,或者用不動聲色的目光在我這身同我並不相配的衣服鞋子上悄然流連的時候。有時候會迎著那些視線回望過去,看著他們眼裏閃過一絲尷尬並對我微微報之禮貌一笑的時候心裏會有點小小的成就感,這時候會感覺身上這套禮服不再像剛被人注目時針紮般刺人了,夜風吹過身上那片妥帖的布料冰冷滑過我小腿時也會有點稍稍的得意,因為這火紅得讓人紮眼的禮服有著我從小就看著眼饞,卻鮮少有機會買上一件穿著上街顯擺的魚尾似的群擺。風一吹就散開了,又不顯山不露水地恰當好處露出下麵的紅鞋,一個光滑如絲,一個晶瑩剔透,偷偷地想也許在夜色裏被這樣火一樣的顏色包圍著,沒準那顏色就變得不那麽尖銳了,沒準,這麽一來我看起來還算是美的。至少那些匆匆而過的目光裏並沒包括不屑。


    這麽琢磨著一路在甲板的江風裏晃晃悠悠逛著,等發覺周圍全都是一片陌生的語言和異邦的長相時,才意識到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外婆和靛很遠了,


    遠遠看到他們在人群裏說著話,這種距離的靛看上去有種很陌生的感覺,換了個人似的。我想這應該是屬於他真正世界裏的靛。忽然想起之前跟著他的時候,偶而幾次有人從他身邊招呼著經過,我聽見那些人叫他‘leo’。而每每聽見別人這麽稱呼,他總是淡淡一笑,然後補上一句:“this is dannly。”


    leo是靛的哥哥,外婆說,靛的哥哥長得和靛幾乎分不清楚誰和誰。隻是熱衷商務的leo在社交場上卻反不如靛那麽遊刃有餘,這一點經常讓兩兄弟的父母嘆息,如果他們是一體的該有多完美。


    突然腳扭了一下,在我剛走到船頭打算看看夜景的時候。


    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急急踢掉鞋子用力往腳脖子上揉了揉,這當口身後一陣腳步聲走過,伴著香水和笑聲,一道熟悉的話音冷不丁在耳膜裏撞了一下:“哦呀……說起這個,不如改天我們好好聊聊。”


    我猛回過頭。


    剛來得及看到憧憧身影間一抹笑臉稍縱即逝,隻留一道背影,一把燈光下折著暗藍色光澤的漆黑長髮。幾個閃回很快被周圍的人流吞沒不見,我不由自主伸長了脖子對著那方向脫口而出一聲急叫:“狐狸!”


    周圍因此一陣低低的譁然。


    沒顧得上理會周圍人隨即紛紛投過來的閃爍目光,我踢掉另一隻鞋子拔腿朝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狐狸!!”


    可他消失的方向沒人回應我,撥開人群跑到他原先站的位置四下裏找,而他之前存在過的痕跡,卻也連一星半點都找不到。


    剛才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些人聽見動靜都側著頭看著我從遠處一路跑過來,再從他們麵前跑過去,目光有詫異的,有狐疑的,有莫名的,有無謂的……閃閃爍爍,可沒有一雙屬於狐狸。


    好象根本就沒這個人出現過似的……


    但我發誓不會聽錯那個聲音,即使隻是那麽一瞥而過的瞬間。絕對不會錯的,那隻狐狸懶散的,似笑非笑的話音。


    聽了那麽些年,我絕對不會聽錯。


    可隻是僅僅片刻的工夫,他跑去哪裏了?他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想著不知不覺渾身一陣熱汗。可是牙關節卻在微微打著顫,我不知道是因為汗水被風吹出來的涼,還是因為心裏那種突然而來七上八下的緊張感。隻光著兩隻腳在甲板上急急地奔著,遇到相似的背影手就抓了過去,然後一次次地道歉,一次次地走開。


    兜兜轉轉得讓兩隻眼睛都有點發花了,腦子裏是亂七八糟的,什麽念頭都有,什麽念頭似乎又都沒有,隻停不下步子地無法控製著自己的尋找,直到被身後突然響起的一道話音驀地叫住:“寶珠!你去哪裏?”


    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我腳步一頓。


    半晌喘著粗氣回頭看向身後的人,我沒言語。


    “你去哪裏。”再問,靛離開身邊的客人朝我方向走了過來。


    我下意識摸摸自己被跑得散了型的頭髮:“剛才好象看到個熟人……”


    “熟人?”微微一笑,目光掠過我的臉朝我身後看了看:“是麽,人在哪兒。”


    “不見了……”


    “哦……”眉梢輕挑,伸手朝我招了招:“來,奶奶有幾位客人想介紹你認識。”


    “可是。”眼見著他手朝我肩上搭過來,我退了退,然後低頭朝自己腳上看了看。


    “鞋子呢?”隨之聽見他問。


    我再次沉默。


    “算了,別讓奶奶等太久,我們過去吧。”說著話再次朝我伸出手。


    我再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隻是回頭又不死心地朝周圍看了幾眼,依舊沒能從人群裏發現狐狸的蹤跡,我隻得跟著靛朝奶奶的方向走了過去。


    奶奶的目光如我所預料的嚴厲了起來,在看著我光著腳丫子啪嗒啪嗒走到她跟前的時候。


    但並沒有說什麽,隻是上上下下看了看我,然後抬頭朝身邊一個男人笑笑:“殷,這就是我的幹外孫女,寶珠。”


    “是麽,”然後一道幹淨柔和的話音響起,帶著和靛相似的軟軟的捲舌音:“久仰了,寶珠小姐,很榮幸能見到你。”


    我呆了呆,因為那隻突然伸到我麵前的手,以及手的主人一張溫文的笑臉。


    這是個混著西方血統的東方男人。很高的個子,在嬌小的外婆身邊白樺般的偉岸,五官因為混淆著東西方兩種不同的血液而美得有種雕塑工藝品般的感覺,可說是上天創作的一個近乎完美的作品,從人類的角度來說。隻是美中不足在一雙眼。他眼睛輪廓很好看,工筆畫描繪出來似的線條,可惜原本應該因此而極迷人的雙瞳,卻是無神的,水晶燈打下來的光亮印不進那雙圓潤漆黑的瞳孔,渙散而呆滯的視線,即使是手伸在我麵前,目光卻靜靜地不知道對著我身後的哪一個點。


    半晌才省悟過來對方是個盲人,因為他手裏那根細長精緻得幾乎讓人忽略不見的銀灰色手杖。這時候才想起把手伸過去同他握住,握住時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因為他手指的溫度幾乎沒有般的冰冷,隨即看到他嘴角輕輕一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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