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小姐口音本地人士,和我住同一層樓麵,同一排,中間隻隔五個病房門。不過就是這五個病房的距離,隔著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不管怎麽說我們還是同屬於一家醫院。


    錢小姐住的病房是特別病房。所謂特別病房就是指特別高級的病房了,這點從進入她所住的那片病房區大堂接待處就可以知道。地上是鋪地毯的,真皮的沙發水晶玻璃的茶幾,接待處那兩個護士比空姐還要漂亮和年輕。尤其是——進那片區域得拉卡。先進吧,很有點科幻電影裏那種走進生化實驗室的味道,不過自從見識過之後我一直在納悶,這玩意兒眩是眩,可裝了有啥用,那片區域病房外的陽台跟我們普通病房是連一體的,你正麵大堂不給人隨便進出,走陽台還不是一樣……無非到了晚上陽台那道鐵門會鎖一鎖而已。


    聽說,那個病房區住一晚的價錢不亞於五星級賓館套房標準,這也是此家醫院繼整形和腫瘤技術外的特色之一。之所以說是套房而不是普標,那是因為這標準是根據麵積來算的,一間病房按普通病房算可以住四個人。所以,相比賓館普標方的麵積,自然算得上是套房了。


    所以能住這樣病房的人一般都是很有點錢的,而且不是小錢,而是大錢。住院可不比住賓館,一兩個晚上就能打包走人,那可是少則以星期,多則以月來論的,對於我們這種小老百姓來講,這不是燒錢玩麽。


    所以,錢小姐自然也是那種很有點錢的,聽說在我來這裏之前,她已經在這裏住了有將近半個月時間了。


    能認識錢小姐,純屬偶然。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聽見窗外頭好象有什麽聲音,所以就爬起來朝外看了一眼。這一看讓我吃了一驚。外麵有個女人,背對著我站在陽台的圍欄邊上,一手撐著圍欄,一條腿正往圍欄上跨。


    該不會是想不開吧……


    琢磨著,人已經下地,我拄著拐杖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風很大,吹得那女人一身肥大的病號衫撲楞楞直響,她似乎對自己的動作很專注,低頭慢慢朝圍欄上爬著,雖然我的拐杖在水門汀上撞出來的聲音挺大,她一點都沒有感覺到我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後。


    很快另一條腿也爬上了圍欄,她朝樓下看了看,人還在圍欄上頭半匐著,忽然朝上一挺身,看樣子像是要站起來。


    “你在幹嗎?”冷不丁地問,她的身子一震。手一滑眼看著半個身子就往陽台外頭斜出去了,我趕緊把手裏的拐杖一丟,一把抱住她的腰:“喂,危險啊!”


    她的頭又朝下探了一探。半晌肩膀一個激靈,回頭,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後點點頭:“哦,那你可抱好了。”


    “你這是在幹啥。”抓著她朝裏拉了拉,看她在圍欄上爬穩了,我也朝樓下看了看。


    樓下一團漆黑,除了幾盞路燈在醫院的車道上閃著熒熒的光,一片空蕩蕩的安靜。


    聽我問,她沒立刻回答。隻是眨眨眼又看了看我,片刻轉頭望望陽台外那片灰黑色的天,抿了抿嘴唇:“我看風景。”


    “爬在這上麵看風景?”說話聲可能有點大了,因為邊上有幾個病房的燈亮了起來,眼角瞥見一兩道身影從窗台裏探出頭看了看我們,見著這狀況也都愣了愣。有人似乎想說什麽,朝我們方向指了指,嘴巴動了幾下,愣是一點聲音都沒能發出來。


    而這當口,那個女人就勢轉身搭著我的肩膀,從圍欄上跳了下來。


    “我一直想看看沒圍欄擋著,往下看那感覺是什麽樣的。”落地拍了拍褲子,她瞥了我一眼:“不過好像頭有點暈。”


    我也開始覺得有點頭暈:“開玩笑,摔下去怎麽辦,風多大啊。”


    “風大好啊。”


    “好什麽。”


    “高的地方沒有風那就沒有感覺了。”


    感覺?我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當時想這人不會是搞藝術的吧,隻有搞藝術那種人才會說出這種看上去挺“感性”,實際上和廢話沒什麽區別的東西來。


    於是幹脆回了一句:“感覺出人命來就更沒感覺了。”


    話音落,她原本轉過身要離開的步子停住了,轉過頭搭住我的肩,朝我笑笑:“那明天不就熱鬧了。”


    我一時無語。


    邊上那幾個亮了燈的房間這會兒燈又都熄了,原先因此而掀起的一波小小騷動就此停止,周圍再次靜了下來,而我和這個之後被告之叫做錢小姐的女人,就此通過這件事,這番糊裏糊塗的對話而相識。


    第二次見到錢小姐,她披著條圍巾正坐在陽台上曬太陽。


    錢小姐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圓臉,臉上很多雀斑。菸癮相當重,一下午抽掉一煙缸的菸頭,抽菸時有時候對著天空發呆,有時候和我聊上幾句。


    聊的內容是她的家庭和她的丈夫。她說她想要個孩子,可是她丈夫給不了;她說她想要個愛她的丈夫,可是結婚一年,他們分居已經半年多;她說她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錢。


    聽過之後,我當時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在想,不缺錢還能缺什麽呢,現在生活哪樣離得了錢。婚姻不合適可以離,想要孩子,就算丈夫給不了,這年頭還有個叫做精子庫的東西。而錢……什麽都缺,獨不缺錢,這話說得不是調侃人麽?為什麽有錢人老喜歡拿這種話來變相地炫耀他們的錢。


    剛想完,她就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眼神感覺有點奇怪,好象看透了人的心思似的,然後她問我:“知道什麽叫有錢人麽?”


    我看著她,沒回答。


    她笑了笑,伸手遞給我一支煙:“這世界上每個人都缺錢。”


    我本以為她是想讓我也抽上一支,正準備搖頭拒絕,一眼看到煙的包裝,呆了一呆。然後拿過來捏在手裏看了看,找到邊縫小心剝開,攤平,再翻來覆去仔細看了幾眼。


    然後確定,沒錯,是英鎊,貨真價實的英鎊。


    當時我就傻了。


    這女人抽的每支煙都是用鈔票包外皮的,這女人包煙用的鈔票每張麵值五十英鎊,這個女人一下午抽掉的煙大約價值人民幣兩萬。


    “除了我,”她又道,隨手再次點燃一支煙:“我除了錢什麽都沒有,所以我叫錢。”


    我還是沒回應她,因為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在跟我說笑話。我是個缺乏幽默細胞的人,她這話聽上去有點可笑,但我笑不大出來。


    而後一句緊跟而來的話終於讓我笑了,她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也可以叫我財神。”


    一個有錢的女人。


    一個私生活可能讓她很不滿意到需要藉助一些奇怪的語言和想法去發泄的女人。


    這是當時和她聊完天後我唯一的想法。


    之後再沒見到過她。而後來所發生的一些事,也讓我漸漸淡忘了這個富裕空虛得以至有點古怪的女人。


    在離拆石膏還差那麽兩三天的時候,林絹告訴我,她可能不再有時間像之前那麽每天白天晚上地跑來照看我了,因為她的“老公”剛從英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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