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然已經回來了,也就沒有辦法了。好親事一般很難定,而且非大族還不給定,這是種有地位的人才配沿襲的習俗。而一旦定下來了,那就是祖訓,即使兩個配親的人根本不認識,或者根本八字不和,還得進行,這是規矩。所以男孩在回到老家後的當天夜裏,被眾親戚挨個訓了話,說了理,之後梳洗整齊哭笑不得地被推進了婚宴的禮堂。


    禮堂布置得很熱鬧喜氣,大片的紅色,懸著的掛著的,飄著的盪著的,像一屋子翻騰的火浪。隻是滿屋子的人都是沉默的,不比以往參加婚宴時所看到的那種嘈嘈雜雜的熱鬧,這裏沒有滿屋子爭搶著喜糖的小孩,沒有滿屋子笑鬧拚酒的醉鬼,沒有唧唧咕咕互相調笑的三姑六婆……有的隻是一屋子表情肅然的人。一身簇新嚴謹的打扮,不管男女老少,他們看上去比男孩這個新郎倌看上去還要緊張,團團圍坐在高高掛著的紅燈籠下,一張張臉看上去有點異樣的蒼白。


    男孩從沒想過,這麽熱鬧張揚的一種顏色,在一些時候,一些地方,會變得那麽讓人寒冷的。


    他感到有點困惑。


    而這種困惑一直持續到新娘的進入。


    ☆、第七章


    新娘是被兩名喜娘攙扶著走進來的。


    老舊的傳統沿襲著老舊的婚姻習俗,她頭頂著塊鮮紅的喜帕,身上一件繡花中式對襟襖子,打扮得像個戲子。襖子是鮮紅色的,上頭黃澄澄幾團金線繡的花樣看上去有點刺眼,下身那條水紅色百摺裙穿著有點嫌長,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拖來拖去。


    進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邊上嗩吶和鑼鼓奏得很賣力,似乎憋足了勁想把整個地方那些看不見的沉悶給打破,可是結果反而讓人覺著怪異。就像周圍那些一浪又一浪的紅顏色一樣,熱鬧這東西,放錯了地方,其實比安靜更容易讓人覺得冰冷和幹澀。


    經過一桌席麵的時候,靠外站著的一個小孩被新娘子掃在地上的裙擺給碰了一下,小孩咧開嘴哇的一聲哭了。奇怪的是周圍人並沒有誰出聲阻止他,按老輩人的話來講,這是很不吉利的。而新娘就在這些說不清是喜慶還是怪異的鼓譟聲裏站到了男孩的邊上。


    拜堂時兩個喜娘仍舊跟在新娘邊上攙扶著她。新娘似乎有點木納,因為每行一個禮,男孩就會聽見喜娘嘴裏輕輕地關照:新娘子對天地拜拜了;新娘子對老爺拜拜了;新娘子對老太太拜拜了,新娘子對相公拜拜了……然後新娘子會跟著喜娘的方向朝那裏拜上一拜,動作看上去有點遲鈍,大概是頭被喜帕蒙著,看不清方向的緣故。


    直到拜了天地兩個人在堂前站好聽祖宗訓話,兩位喜娘這才輕手輕腳地離開。離開後新娘就跟剛才進來時一樣那麽頭微微朝前傾地站著,有點奇怪的一個姿勢,像是不堪頭上那頂花冠的重量,可是卻始終一動也不動。


    訓話是冗長的。一共五六個在鎮子裏有頭有臉的長輩,挨著次序從道光年那個時候講起,一代代傳統和祖宗遺訓。男孩站在那兒木木地聽著,眼角邊那片紅刺眼得讓他眼睛疼。不管出於被欺瞞還是一種無奈妥協後的怨怒,他本能地排斥著這個即將要和自己過上一輩子的陌生女人。


    聽說她是這鎮子上另一家的大戶人家的女兒,論祖籍,年代比男孩家還久遠,祖上做到過雍正年的正二品,一度財大勢大人丁興旺。直到近些年才漸漸敗了下來,而即使是這樣,對於家裏老輩人來講,仍是攀上了一門不可多得的好姻緣。


    大概過了半盅茶的工夫,男孩忽然聽見邊上有水滴在地上的聲音。


    朝邊上看了一看沒看到什麽東西在漏水,最後目光落在新娘身上,正巧一滴水從新娘喜帕裏滴了下來,落在地上,而她裙子邊上已經聚集了一小灘水漬。


    地磚是淡灰色的,水漬聚集在上頭,淡黃的顏色,隱隱透著些紅。


    突然發覺新娘裙子沒拖在地上的那個部分,好象是懸空著的,裏頭空蕩蕩似乎看不到腳。再往上看,沒被喜帕遮到的地方,一根細細的木條在新娘脖子後頭若隱若現,從新娘衣領裏直穿出來,支撐著她整個的脖子。


    猛地明白過來,這大概就是為什麽,新娘子不管走動還是站立著的時候,頭總是朝前微微傾著的原因。


    剛好這時一陣風吹過,掀起新娘子臉上一小塊蒙著的喜帕,露出喜帕下她小半張臉。臉很白,嘴唇塗得很紅,櫻桃似的一小點微微上揚著,一隻眼睛在男孩小心翼翼看著她的時候,似乎也在對他瞧,似笑非笑。


    細看,男孩突然一身冷汗。


    那隻眼睛是半睜著的,一半眼球翻在上頭,那樣子如果是乍一看,的確像是眯著眼在對人笑。臉上和脖子上厚厚一層粉底,看上去就像被整塊陶瓷貼在了上頭,白得發青。


    當晚合房的時候,男孩找了個機會連夜逃出鎮子。


    拚命地跑,一直到坐上火車看著這座山城在自己眼裏越來越小直至看不見,心才稍微定了一點。而腦子裏是紛亂複雜的。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家人把他從學校急急召回來,煞有其事給他配的所謂好親事,對方竟然是個死人。


    後來的幾天,一閉上眼睛,男孩麵前就會出現那隻掩在鮮紅色喜帕下那張蒼白的臉,和臉上那隻半吊著的眼睛。那晚冰冷的一個照麵成了他連續幾天無法停止的噩夢。


    直到回到自己讀書的那個城市,進了宿舍門看到周圍那些來來去去熟悉的臉孔,那些噩夢才逐漸終止。本以為這事就那麽過去了,切斷和家裏所有的聯繫,搬離宿舍找了間房子獨住,他以為這麽做可以把過去那些可怕的事情了斷個幹淨。隻是沒想到,那段短暫的平靜,隻是一切噩夢真實化的開始而已。


    最初,男孩會在自己住的房子裏聽到一些聲音,他也不以為意,以為是老鼠之類的東西。後來聲音漸漸清晰和肆無忌憚起來,有時候一連串在頭頂天花板上滾過,像人的腳步聲,而男孩借住的地方是頂樓,上去查了幾次,除了天台和一隻水箱,什麽都沒有。


    之後在鄰居家發現一隻貓,於是一切變得好解釋起來。再聽到那些聲音,他也就不太那麽留意。


    一天夜裏,男孩躺在床上看書的時候,天花板上又傳來了那種聲音。很輕,一點一點移到他頭頂的位置,消失了。男孩以為和往常一樣,所以沒怎麽理會,可是剛低下頭繼續看書,頭上突然傳來一陣細細的說話聲。


    聲音很尖,像個女人,它說:相公……我來了……


    男孩被這聲音嚇住了。一口氣奔到天台上,可是天台上除了一陣陣夜風,什麽都沒有。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鬆了口氣回到自己房間,剛躺回床上,就聽到門外通向天台的樓梯上哢嗒嗒一陣輕響。


    像木頭撞在石板上發出來的聲音,時斷時續,一直到男孩房門口這裏停住,然後男孩再次聽到那個尖細的話音:相公……開開門……


    男孩幾乎是同時衝到門口把房門一把拉開,可是門外什麽也沒有。他不死心地順著樓梯跑上天台,天台門是被他關死的,開門外麵依然什麽也沒有,除了樓下那隻貓,大概是聽到了動靜,懶懶叫了幾聲,像個哀怨的女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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