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這、這如何是好?……請王爺開恩哪!”飾旦的骷髏嚇得以袖遮麵,隨即立刻匍匐在地:“這斷乎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你一介教坊司藝伎,嫁與我管家為兒媳,還能辱沒了你?他雖然有些愚癡,但好歹還是殷實正道的子弟,門戶而言你是高攀,何況再復多言?敢不怕治罪於你?”那骷髏更聲色俱厲,我看得驚呆了,再看鄭梅夫,隻見她手中緊緊攥得青筋暴突,瞠目圓瞪地盯著戲台上,正旦旁邊那個淨角不知什麽時候就換上一副老旦的抹額和髮髻,見正旦哀求一陣都不得獲釋,便一頭衝到馬車下,那竹節馬挺身而起一聲馬嘶,前蹄落地頓時把老旦踏在地上。


    ‘咣當’桌上的茶壺被嚇懵了的綾鶯碰倒滾落,我嚇得望向她,她則一臉慘白看著鄭梅夫,那鄭梅夫的雙手的骨節被她自己扼得‘咯咯’作響,但她沒有發作,我們都不敢做聲。


    “娘親啊!”正旦展開雙臂撲到老旦身上,隨即又被竹節馬踢翻,兩人滾在地上徒勞無助地四處伸手慘叫著‘救命’,其他妝成跟班模樣的骷髏這才上去拉馬和救人,馬車上的骷髏伸長脖子問:“都死了?”一個跟班答:“還沒、還沒,隻是老的滿口血水噎著一口氣沒上來。”“罷罷!帶去找個郎中醫治醫治罷了……”一個跟班過來拉著車走了,幕後場景布陡然變成全黑,就出現一個穿著血痕白衣的骷髏鬼旦從半空吊下來,幽幽地唱道:“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悽慘慘戚戚黃泉路,該尋著仇人的頭顱點盞燈才好照路走。”最後一句唱得一字一頓,我聽得背脊惡寒,接著又憑空落下指頭大的一盞燈火,骷髏旦神往地問道:“那是什麽?”空中有個聲音:“是你心中的仇恨燃起的心火。”骷髏旦困惑道:“這心火可照路?這、這是去往何處?”那聲音又道:“去的是你心裏想的去處。”


    一點心火在前麵浮動著飄,骷髏旦隨著後麵走,背景布幕慢慢拖著換作一道橋,橋下畫著滔滔血河,有人畜的手足伸上來,像是希求救命;又走入一座城門,這時奔出一個拿大耙子的骷髏鬼卒,沖骷髏旦粗聲粗氣道:“這裏是轉輪王殿,枉死鬼不得入內。”那骷髏旦似乎被嚇了一跳,‘撲通’跌坐在地:“這裏莫非是幽冥的地界?”“去、去、去!最不願與爾等枉死之鬼說話,淨是腦路不分明,不是隻記得前世仇怨,就是不曉得眼前身後,一些兒沒條理。再告訴你一遍,此地乃幽冥轉輪王殿,正東來路便是五濁世間,你從哪來便回哪去罷。”那鬼卒一徑驅趕,骷髏旦驚慌失措,幸好城門裏又走出一鬼卒:“且慢!轉輪聖王有旨,叫殿外這孤魂進去。”


    ‘轟隆隆’屋外的悶雷聲比先前更響烈,戲台上的情節也愈演到緊湊處,隻見一個頭上插著王帽的骷髏端坐當中,下麵兩個公差模樣的押著個鬼跪在那裏,骷髏旦走入,一眼看見那跪地的便失色尖聲道:“你個殺人賊!我上天下地尋你,竟冤家路窄在這裏見麵。”“呔!小鬼,大殿之上休得造次!”解她進來的鬼卒厲聲嗬斥。


    “到這幽冥陰司,不論你生是國戚皇親,還是龍孫帝子,也要承因受果,不是現世現報,就得來生後報,天網恢恢,絕不疏漏。”那戴王帽的按著鼓點念白,我才驚覺這還是在演戲。


    “想我這草木之人,活生半世隻掙得個落葉入紅塵,隨波逐流去的命,不想這陰曹地獄裏還有不分貴賤,報應不爽的說法麽,那我的冤屈能夠了斷?”骷髏旦抽泣跪下道。


    這時跪著的骷髏突然跳起來喊道:“既是我欠下她一段殺人公事,你說如何償了便是!哪怕刀剮頭皮、刷刨背肉也罷,快快完事我好幹幹淨淨投胎!”


    “你倒爽快。”戴王帽的骷髏威嚴一肅:“念這二人的善惡因果薄來!”


    一個演判官模樣的骷髏立刻從後台鑽出來呈上一本薄子,翻了幾頁就清了清嗓子道:“伶人梅枝秀,今世橫死某王馬蹄之下,實為了卻三世前公案;其三世前本為江南士族子弟,娶侯門女為妻,因婚後無所出故暗侮欺淩,且性情耽於聲色淫樂,終日廣與樂籍為伍而棄絕仕途,侯門女妻則終生篤信釋家虔誠但被其夫虐至抑鬱成病身亡,死前生起大嗔心念,願後世親自報應一命,隻是梅枝秀前世仍有福報餘慶,故二人際遇安排今生,梅枝秀轉投女身,福消是為伶人下賤,果報如前已畢,侯門女與梅枝秀前緣了斷,下世可各行各路不再糾纏……”那骷髏判官還在一板一眼地讀著,一個茶壺就飛到戲台上陡然將它砸個正著,發出‘呀’的尖叫彈到幕布上,我這才驚覺身周陰寒驟起,轉向鄭梅夫,她那原本妝容分明的人樣已變成灰白猙獰的鬼臉,咬牙切齒恨聲說道:“誰……胡編誰的因果?”


    綾鶯嚇得趕緊站出來擋在她麵前:“校書不要動氣,我這就去把匣子扔掉!”


    綾雀也想拉住她:“是啊,是啊,綾鶯去扔掉就是了……碧蘢夫人千萬叮囑您不要動氣的,咱去告訴她,月船仙送來什麽勞什子!”


    屋裏的燈燭全部變作熒熒的綠光,我害怕得奪門就想逃,鄭梅夫一揚起手,門窗全部‘啪啪’合上,耳畔聽見她厲聲道:“你想做什麽?”


    “我、我……”我撲在門上,不敢回頭看她,嘴皮抖得不能自抑:“沒、沒想做什、什麽……”


    “啊呀呀呀!”匣子裏的骷髏也嚇得抱作一團在那發抖,我若不是已經害怕到極點,就定會被它們的樣子逗笑。鄭梅夫站在那裏好半晌沒有聲音,我憋不住了悄悄回頭去看她,隻見她立在那裏,一雙深凹的眼眶竟流下兩行紅黑色,莫不是血淚吧?綾鶯和綾雀也站在那嚇傻了。


    ‘轟隆’屋頂上傳下一聲暴雷,將屋內的鬼火也炸得熄滅,眼前一黑再一大片刺目白光,我下意識覺得屋頂被炸開了,立刻抱頭蹲下身子,果然一陣‘嘩啦啦’磚瓦碎裂,但無一落在我身上,反倒是一股邪風從地捲起,把我也連人帶身邊門板都掀翻過去——


    ‘砰’一下,我仰躺在屋外的地麵上,還好腦袋沒撞到,隻是肩膀摔得生疼,為免被繼續倒下的東西砸到,我顧不得疼痛趕緊爬起來往空地上跑,隻聽身後綾雀驚呼道:“先生,看!那天上是什麽?”


    我回頭望時,眼前的房屋就像剛被龍捲風掃過一般,連屋瓦帶牆壁竟都已被掀去好大一片,露出仍站在屋中間的鄭梅夫、綾鶯、綾雀她們三個,不遠處那個骷髏戲匣子已經碎裂成一地雜渣滓,而在她們上方七八丈高遠的半空,一片光雲如同無聲綻開的煙花,迅速擴展至四麵八方而去,鄭梅夫的長髮與一身帶血衣袂在風中飄散開來,她抬頭眺望,好似終於明了什麽:“原來是你在作祟……是你一直不肯放過我!”


    光雲凝結得更亮,當中團聚厚重後光澤如擦光的鏡麵,接著鏡麵上顯出一張怒目圓瞪的男人麵目,他朝著地上張口便吐出一道閃電:“梅枝秀,幽冥陰司早有定奪你之前命因果,你卻不服仍要追赴人間傷我再投生人世時為人的性命,致我淪為枉死魂魄,這怨仇該如何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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