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麽?那老師姑非說玉香出來整整兩日不曾回去,現在來找上門了!不過這事倒還是小的,”唐媽瞪著眼壓低聲,把食盒放下又走過來這邊廂間看我,摸摸我的頭:“喲!聽說小月姑娘病了,還真燒得不輕哪!還好沒瀉肚子,不然怕不是得的時疫呢!”說完,她就跟二少爺打個哈哈,走了。


    韓奶奶氣得又是一頓嘀咕:“越來越沒規矩的貨!”


    ※※※


    韓奶奶伺候完二少爺晚飯,再新替我熬下一鍋藥,收拾屋裏停當就回去了。


    二少爺去老爺屋裏問安,仍是留我獨自在屋裏,吃了點東西,模模糊糊剛想睡去,外間離遠就有人殺豬似的喊:“不得了!不得了!二夫人!大少奶奶……”


    我驚得頭皮一麻,胸膛裏心肝“噔噔”直跳:“又出什麽事了?”隻是爬不起來,床頭小燈忽明忽暗,得撥下燈芯才能亮,我硬撐探起身子,卻找不到挑燈芯的扡子,無奈聽著外麵的叫聲惶恐不安,連惹得不知哪裏的狗也“汪汪”亂吠。我側耳聽去,有人在院子外麵匆匆跑過,依稀說的是:“元珍跳井了?打水的人發現的屍首?怎麽打眼不見就沒了……”


    我跌回枕頭上,腦子裏又是一陣紛亂轟鳴:元珍跳井死了?想起昨晚途徑大少爺書房外聽到的那些話,隻是不知那些人又怎會拉了她去陪酒。昨兒在水下餓鬼道時,桃三娘說過那話:許多鍾鳴鼎食之家也難免個根株盡淨的下場,徒呼奈何……看來真是應驗得快,投水而死的那婦人的家人,說是與嚴家大少爺私販公糧的案子有關,看來也是真的了,大少爺現在極力討好這些官府的人,想是做些周旋濟事罷了。


    我胡思亂想著,昏昏沉沉間不知不覺睡去。


    ※※※


    我這一程病,總是夜裏交子左右時發熱咳嗽,發完一陣冷又接著一陣熱,非得挨到清晨才安穩些,一連三日吃不下什麽飯。二少爺把平日裏替他瞧病的大夫請來看過我兩次,藥方子換著加減吃幾服下去,也沒太大效驗。


    我怕病氣傳染二少爺,便請韓奶奶幫忙,將我床鋪被褥又搬回先前剛來時的小屋,但二少爺卻不讓,說起緣故,多半也是前兩日惠贈來嚴家找玉葉未果後,嚴家第三天派人各處去查訪,果然玉葉一個大活人生生不見了蹤影,既沒回師姑庵,江都城裏到處也問不見去向,想是看玉葉一個幹淨清秀尼姑,就把她迷暈帶走賣了也未可知,於是草草結案。二少爺氣結,去找大少爺說,大少爺口上答應,但照舊忙自己的事去,去幾次二少爺把他逼急了,他就反把二少爺罵了一通,說二少爺終日隻做個閑人,家裏出了關乎家道前程的正經大事,這節骨眼上還死了個丫鬟,已是官司纏身焦頭爛額,二少爺不知道輕重和分憂,還在這兒擾亂,究竟有什麽大不了的,這不過丟個出了家的舊人,算什麽大不了相幹的?


    二少爺一時無言語可對,回來隻有自己生悶氣,但看到我反比以往要溫和些,見我要去別處睡,就說他也慣了屋裏多一個人,玉葉不見了,我現在病著,還冷落到一旁去,更叫人心裏空落落的,還是叫我繼續在這隔間裏養病才好。


    玉葉突然不見,我心裏除了擔憂難過,其實還更勾起深一層的焦慮,就是家裏的爹娘和弟弟,那日去金鍾寺,其實很希望娘也來上香就能見麵,可惜還是沒碰上,因按家裏慣例規定,已將身世賣了死契的丫鬟下人,除非家屬至親重病或去世,不然是絕不能無故回家探望的。


    好不容易挨過五、六日,身上的寒熱漸漸退散了,我自己也能下床,雖然還覺腳輕頭重,但慢慢地可以做事,忙一會兒就歇歇。這日吃完午飯,我收拾完就倚坐在門邊看外頭院子發呆,二少爺忽然走到我身邊道:“最近可是想你娘了吧?”


    我一愣:“沒、沒有啊!”


    他笑道:“果真沒有?夜裏都聽見你說夢話喊娘來著。”


    我不好意思起來,隻得點點頭:“嗯。”


    “近來天氣熱,我的咳嗽也好些了,總在家裏也煩,我想出去走走,或是……去柳青街的歡香館坐著喝茶也不錯,叫韓奶奶別漏給我嫂子知道便是。”二少爺這麽說著,我才明白了他的話,喜出望外:“真的?”


    二少爺點頭,做個叫我噤聲的手勢,便走出門外喊韓奶奶,跟她說明緣故,即刻讓人去叫車夫備車。韓奶奶起初強硬反對,說外麵最近猛地鬧開時疫,兩三天裏就有死人了,二少爺不聽,仍堅持要去,她看拗不過,隻得一邊打發我收拾出門要帶的東西,一邊數落:“小月的病剛好,你又帶她出去逛,平日裏也沒見你這麽愛往外跑,偏偏這時候……你雖然近來身體好些,還是別出門的好,出去了也別胡吃東西。”正絮叨著,就有個小廝跑來說道:“外麵有人找二少爺房裏的小月姑娘,說是小月姑娘的爹。”


    “我爹?”我一時怔住了,和二少爺麵麵相覷,他問那小廝:“來的是幾個人?別是白撞的。”


    “一個人,在那邊角門下等著呢。”


    我心下驚異不定:“少爺,那我先去去就來。”


    隨小廝出了院子,徑直出到角門外,邁出門檻瞧那牆下低頭站著的高大漢子,可不就是我爹!


    我走過去喊了一聲:“爹?”


    我爹抬起頭:“月兒?”


    我走到麵前,仔細看他的臉,一年不見,爹的臉都瘦削下來了,麵色不太好,眼睛爬滿紅絲,眉頭緊擰出很深的溝痕,我拉著他的衣袖:“爹,您怎麽來了?我這還正想回去看你們呢。”


    我爹仔仔細細地看著我:“月兒,長高了啊,怎麽瘦了?臉青青的沒睡好覺麽?”


    我有點不好意思:“前幾天菩薩誕,跟家裏大少奶奶和少爺去燒香,淋雨著了涼,現在都好了。”我說著話時,卻見我爹的神情愈發地掩飾不住悲戚,眼眶也紅了,我嚇壞了:“爹,您這是怎麽了?”


    我爹有點無措地拿手抹一把臉:“你弟……你弟弟他……”


    “弟弟?弟弟怎麽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我爹吸了一下鼻子:“現在到處都鬧疫痢,他也得了這種病……前天夜裏就發汗發熱,肚子痛得滿地打滾,天亮開始瀉,一天瀉了幾十次,最後都、都瀉出膿血來了!”


    我聽得眼淚就下來了:“那、那大夫怎麽說?”


    “起初給開的湯藥,吃了也不見好,人都昏厥抽筋了,大夫又說得用點犀角,可這藥太貴……月兒,爹是沒法了,隻能來找你,要是你弟弟沒了,你娘怕也不能活的……當初為著幾兩銀子賣了你來這兒,爹是對你不住,可……”


    我急忙攔住他哭著道:“爹您別說了,我原本想回去看你們也是擔心這件事,來嚴家這一年發的月錢我都一分沒動,攢下也有好幾吊,就是知道眼下世道蕭條,我在這兒好歹能溫衣飽飯的,你們在外麵卻受罪……”說到這兒我怕越說越傷心得不像話,就拍拍我爹的手背:“這救命不能耽擱,我進去取錢,您先等等。”說罷我就急急跑回屋裏,取了錢,拿一塊布包好,二少爺過來問:“真是你爹麽?出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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