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眼裏帶著一些笑意,是揶揄的、狎.昵的,他笑他心神散亂。他低聲說:“我沒事,你別擔心,我熬了五倍的藥量,一口能頂過十口。趁現在藥性還沒過,抓緊時間。”寧時亭愣了愣,隨後看他一眼,直接轉身就跑,顧聽霜推著輪椅走了幾步,小狼自覺地跳上前去咬住了寧時亭的衣擺。寧時亭根本慌得路都走不動,方向還沒看清的時候就又被拽了回來,往後一絆就陷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隨後被一隻手接住了。他這次是直接被顧聽霜拽進了懷裏,兩隻手直接把他摁住了,扣著他的腰和膝蓋,微微傾身看向寧時亭:“適應不了?還是不喜歡我?”寧時亭說:“臣……”他剛說出一個字,顧聽霜立刻低頭去吻他一下,把他的話堵在了嘴裏,不像之前的深吻,而是輕輕的,隻像是玩趣或打鬧。“一條魚不應該說話,寧時亭。”顧聽霜說。寧時亭終於反應了過來,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衝去。小狼緊跟跳了起來,準備再把魚給攔回來,但是這次被顧聽霜阻止了。顧聽霜看著寧時亭的背影,微微提高了聲音:“寧時亭,你就是喜歡我,我知道了。你瞞不了我的,你喜歡我,我喜歡你,我們為什麽不能在一起?”寧時亭的腳步微有停頓,但是依然沒有回頭,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東風拂過,吹落一地花瓣。顧聽霜看著他離開的那個方向,很久之後才低下頭,對小狼說:“走吧,去屋裏邊。”他四肢發麻,指尖冰涼,那是鮫毒還沒有散去的後遺症。顧聽霜隻覺得自己渾身還在發飄如同身在雲端,他問了寧時亭這到底是是因為鮫毒還是因為吻了他,可是寧時亭也沒有回答。他隻是抬起手去撫摸自己的嘴唇,愣了很久之後,隨後緩緩浮起淡淡的笑意。第119章 銷魂119風雪書房的燈亮了一晚上。晚間時慢慢開始下雪,倒春寒來了,朔風獵獵,樹影斑駁搖晃。輪椅沙沙的碾過冰雪,少年抬起頭,沉黑的眼眸看向窗邊的那個人影。蒼白冰涼的手抓握著扶手,雪花擦過他的眉眼。一直銀白的小狼蹲在他身邊,跟著一起望著那個方向。小狼蹲了一會兒後,耳朵晃了晃,回頭看到輪椅又沙沙地響了起來。“他不願見我們。給他一點時間冷靜吧。”他低低的聲音中卻仿佛帶著某種偏執,“走了,小狼。”他離開時的影子、小狼呼哧呼哧哈氣的聲音、人離開時擾亂的錯雜的樹影,都在窗前映照了出來。寧時亭伏案桌前,看見明黃窗紙外影影綽綽,捕捉到了風中那一縷稍縱即逝的餘音,少年人壓低的尾音消散在暗處。他已經在書房裏呆了一個下午,一個晚上。這期間,任何人都沒能進來。青鳥破空而來,在窗外盤旋了一下後,停在了窗外,低啞的聲音告訴它:“公子,中州來信。”是顧斐音禦用的傳信青鳥。一直以來,晴王府進出的信件都會被白狼神截下,直接送給顧聽霜。顧斐音那邊的來信也不例外,隻是這一次稍微有點不同,顧斐音自己派了他平常傳特秘軍令用的北陵青鳥,這種神鳥不以紙張傳信,而是以神識傳信,不送到地不開口。青鳥死,所傳信息也跟著會消失殆盡。寧時亭伸手打開窗,青鳥鑽了了進來,歪歪腦袋,長長的尖嘴張了張,卻沒說話,隻是“噗”地一聲吐出了一個長條的木匣,木匣滾落在桌上,自動散開,露出一枚精巧的墨塊。墨塊上漆塗著顧氏的家紋,已經用了一半,顯出十分陳舊的樣子。這樣的墨塊寧時亭見過不少,是顧斐音專人專供的上古墨。曾經他們在冬洲時,寧時亭負責幫顧斐音研墨。後來他自己也用這樣的墨,顧-斐音教他寫字,站在他身邊,顧斐音寫一個字,寧時亭就跟著寫一個字。這是無聲的警告和震懾,半塊用舊的墨,提示著寧時亭欠他的恩情和以往的時光。寧時亭問青鳥:“我殺了白塵一命,王爺動怒是應該的。他還說了其他什麽沒有?”青鳥搖頭,回頭看了他一眼,振振翅膀,又從窗邊飛走了。那意思就是什麽話都沒留下了。寧時亭看了一會兒那塊墨,伸手關上了窗,風一下子小了下去。他垂下眼,繼續坐回原來的位置上,接著寫他那一方奏折。他劃破手腕取了毒鮫血,以血為墨水,一字一頓,緩慢寫成,沉重得仿佛壓在心上,寫一個字,心髒縮緊一個字。“臣為臣幾載,方知君臣之道,為人幾載,方得人情之好。臣曆西洲風物,如臨故裏,佐殿下身側,如獲新生,身在夢中,誠惶誠恐。”一字一句,寧時亭神情端肅,眼神認真,就像他那一次顧聽霜出府一個月那一回,他猶豫再三,輕輕在信紙背麵寫下幾個小字,既希望顧聽霜與小狼發現,又不希望他發現。“臣有失職,反思己過。一錯無能,屢陷君主於危難中;二錯無用,身為毒鮫,身軀孱病錯,累贅冗餘……最後一錯,放誕任性,招致君主綺思,不配為臣。”筆尖沙沙搖曳,墨跡浸潤素白的紙張。燭火突突地跳動著,熱氣往人眼睛裏燎,熏得寧時亭眨了眨眼。他伸手揉了揉眼睛,放下筆。寫完後折好信,在外封題好字,墨痕暗紅發亮。三個字,“請辭書”。寫完後,寧時亭又發了一會兒呆,明明想揉眼睛,但是手指卻莫名其妙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微涼的手指碰到微涼的唇,卻好像被燙了一下。是晨間在庭院時的那種觸感,少年人眼底沉黑的怒意和情緒如同蓬勃怒張的火焰,燒得他骨肉俱焚,呼吸滾熱。那屬於毒鮫的、長久以來無波古井的心髒也跟著劇烈跳動了起來。寧時亭收回手,低下頭,起身將信封放在了桌邊。外麵車馬備好,仍然是他過來時的那一副車駕,他沒有靈根,根骨如同凡人,坐不了那些騰空淩雲的車駕,因為一旦發生什麽意外事件,他將毫無抵擋之力。每次出行,隻有他一個人要在車上顛簸許久。大雪夜路滑。“公子,真的什麽都不帶走嗎?”最近跟著伺候他的一個小廝輕輕叩門,他的語氣中有幾分驚恐,“公子您就這麽不聲不響地走,我們沒有辦法向殿下交代啊!”“我給了交代。殿下麾下已有能人,我離開一段時間,沒有關係。”寧時亭披上大氅,為自己係上領結。這一刹那,他又想起顧聽霜在雪夜裏追上來,為他係好領結的那個夜晚。嗖嗖冷氣順著燈光竄上來,雪夜那麽冷,心卻是熱騰騰的。他推開門:“走吧。”*大雪天路滑,寧時亭幾乎什麽東西都沒帶走。他來的時候帶著顧斐音給他的“彩禮”,那麽多數不勝數的珠寶、靈藥、精致的上古武器、繁華富麗的衣裝。走的時候,隻帶了普通公文書信,和他那個裝寶貝的木匣子。顧斐音如今人在冬洲,他是要過去請罪,帶什麽其他的也不合適。深沉的夜幕壓下來,黑燈瞎火的什麽都看不清,寧時亭低聲囑咐:“我先離開,你們隨後走。”隨從確認:“公子還是帶上我們隨行吧,您一個人可怎麽能行啊!”寧時亭看著他。隨從目光閃爍,心中所思所想暴露無遺他在拖時間,等別人及早告訴顧聽霜。如今隻有很少的人知道顧聽霜和寧時亭發生了什麽不如說,隻有他們彼此,再帶上一隻小狼明白發生了什麽。就連葫蘆菱角、畫秋這樣平日裏多少看出了一點蛛絲馬跡的人,也不明白今晚這倆人之間遇到了什麽事,以至於寧時亭閉門不見人。以前寧時亭閉門不見人,顧聽霜一早就帶著小狼上門來撒嬌打滾了雖說寧時亭一般都不是生氣,隻是忙或者懶得沒話講,顧聽霜會千方百計地找理由在他這裏鬧一鬧。但是今天顧聽霜也很安靜。這府邸所有人都已經成了顧聽霜堅定的心腹,眼前的隨從和車夫大約是以為他要卷著靈均王的秘密逃跑。他前腳在這裏說要走了,估計後腳就有人要報告給顧聽霜那邊。這樣的情況與當年他剛進府時已經是兩個極端,當年他進入王府,第一眼看見的是幽閉破敗的世子府,顧聽霜隱匿在暗中,隻露出一雙狼一樣打量端詳的眼睛。這樣的轉變中,或許大半也可以說是他的功勞。寧時亭想到這裏,沒來由地笑了笑:“對,就這樣,我先走了。”他一個人離開了府邸。身後的車夫和隨從對視了一眼,低聲商量著:“公子是殿下看重的身邊人,已經有人去稟報殿下了,那我們這邊怎麽辦?追上去嗎?這樣是不是不太好?”“追!”另一個隨從咬咬牙說,“雖然公子平時待我們不薄,但我們畢竟是為殿下說話辦事的,公子如今這樣行事,有些令人生疑。”兩人立刻追出。他們都是府上選出來的比較精良的侍衛侍從,平常守在香閣和書房門外看顧著寧時亭的安全,身手不差。然而等他們追出去的時候,隻來得及在昏暗的府門街邊看到一抹暗藍的身影,冰冰涼涼的風吹來,攜裹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幽微香氣,兩個人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時,就已經昏倒失去了知覺。世子府書房。“隻有一塊墨,是這樣嗎?”顧聽霜背對眾人,在幽微燈火下打量那一方墨塊。小狼跳上桌來嗅了嗅,在其上聞到了經年累積的歲月感。它拿冰涼濕潤的鼻子碰了碰顧聽霜的手背,將自己感覺到的東西告訴他。小狼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它是睡覺時突然被吵醒的。它睜著金色的眼睛環視眾人,沒有在這些人當中發現寧時亭,於是乖乖蹲著,等魚來哄它睡覺。“他不會來了,你這隻笨狼。”顧聽霜輕輕抽出手,將膝頭已經看了無數次的那張信紙攤平放在了桌上。訣別書,用血寫成,仙洲人用血書字呈上君主的意思,也就是抱了死誌。也叫血諫。他的語氣平平淡淡,甚至有點……冰冷得出奇。小狼愣住了。這隻肥狼愣了半天,隨後撲騰起來跳下去,繞過眾人去找寧時亭。過了一會兒,小狼帶著哭腔的狼嚎聲傳遍了整個府邸。顧聽霜整個人都十分平靜,仿佛早有預料。聽書大概猜出了什麽,什麽話也沒說,隻是默默打包東西。等眾人散去之後,他站在門外說:“我要去找公子,他一個人去冬洲,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去你不放心,你去了就能放心了?”顧聽霜淡淡地說。聽書恨恨地說:“你管不著我!我生來就是要跟著公子的,他去哪裏我去哪裏。你不逼他,他何必這樣?怎麽會這樣?”不斷地有人來報,他們派青鳥、派最快的白狼封鎖了附近的城池和關卡,但是沒有一個人發現寧時亭的行蹤。盡管知道寧時亭大的方向是往冬洲,但是還沒出城,這個人就像是消失了一樣,無影無蹤,讓人束手無策。“我喜歡他,說這句話之後我就考慮過後果。”顧聽霜說,“他不敢的事,我敢,他做不了的決定,我替他做。我是君,他是臣,寧時亭就算到了天涯海角,就算他死了,這輩子,下輩子,以後永遠他都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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