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二字,是顧斐音的大忌。而從小養大在身邊,作為左右手的寧時亭的“背叛”,無異於狠狠地打顧斐音的臉。顧聽霜還欲再動,正想找個機會偷偷從寧時亭袖子裏鑽出來的時候,卻冷不丁地往前一滾寧時亭換了動作,起身片刻後再度拜倒在地,帶著他一起往前啪嘰一下滾了滾。他聽見寧時亭的聲音:“是嫉妒。”顧聽霜豎起耳朵。“什麽?”顧斐音臉上的神情沒有絲毫鬆動,他仍然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寧時亭。“臣,嫉妒。”寧時亭順從地跪在他麵前,一字一頓,似乎這些話難以啟齒,“王爺回來後,沒有一刻留在家中,而是去了一刻千金。往前,我也聽人說過,王爺身側似乎另有可心人。”“繼續說。”這樣的回答似乎取悅了顧斐音。這些話寧時亭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不如說按照這個鮫人內斂安定的性子,他壓根兒沒想過,寧時亭有一天也會說出這樣的話。寧時亭低聲說:“是王爺先不要我,並非亭有意背叛王爺,陷王爺於危難之中。”顧聽霜豎起的耳朵越發聽力,小狼毛茸茸的耳朵尖碰到寧時亭的衣袖,有點養。他現在呆在寧時亭的袖子裏,什麽都看不見,隻在這一刻,他飛快地脫出靈識往外看了一眼,而後收回,繼續壓製小狼的軀體。單單這一眼已經讓他脊背發麻。從他父親的角度看下去,就會看見寧時亭溫順地跪在他身前,微仰著頭,眼底已經漫上了隱約的水光,卻因為隱忍和羞恥而努力克製著,惹得眼尾更紅,嘴唇更潤。銀白的長發因為跪地叩首而散落身側,淩亂而脆弱。寧時亭平常那樣孤高清冷的模樣蕩然無存,室內的燭火將他的臉龐染成了另一種嫵媚淡靜的顏色,而他渾然不覺。……鮫人絕色。“先不要你……先不要你。”顧斐音重複了一遍,突然大笑了起來。這一刹那,他的心情像是好了起來,之前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陰霾一掃而空。“我的好阿寧連吃醋都學會了,我還有什麽理由苛責你呢?”顧斐音背過身去拿茶,順便坐回原來的位置,唇邊笑意不散:“那這一次,我就給你一個機會,阿寧。你想做什麽,我不插手,但是能不能救回來,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他不在他跟前站著,寧時亭渾身緊繃的勁頭微微放鬆,像是窒息了很久後終於找到一絲機會喘息。他跪拜叩謝:“謝王爺。”隨後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營帳。顧聽霜呆在他的袖子裏。如果不是寧時亭一直按著他,他一定會現在回頭,將裏麵的人生吞活剝;如果不是他的人形不在近旁,他一定會伸出手扶寧時亭一把。他聽見寧時亭還帶著病氣的,有些沉重的呼吸,感知到他在咬牙,齒間格格作響,因為寒冷,也因為離開的那一瞬間爆發的強烈恨意。那麽恨。是他曾經見過的,他在夢中見過寧時亭這個樣子,極端、決絕,不顧一切。第72章 “靈門已開,另一邊就是靈山荒原了,雪妖隨時會出現,你這個時候進去是找死麽?”大風雪中,火蓮傘的光芒也被削弱得幾乎看不見,星星點點暗淡的火光中,縱然是長期跟在晴王或百裏將軍麾下的兵士,也都被凍得縮起了脖子,恨不得將自己縮得不存在似的。一身深色官服、外披大氅的年輕人卻隻是很安靜地站在那裏,好像所站立的地方不是風霜摧折的峽穀,而是在富麗堂皇的朝堂中。寧時亭聲音已經啞了,就是開口說話,也會頃刻間消失在呼呼風聲中。他隻是站在那裏,但是寸步不退,執意要進入剛剛開放的靈門。這邊的動靜很快引起了百裏鴻洲的注意他剛剛走出營帳視察附近情況,正在與身邊軍師商議這次雪妖之變,另一邊就來了人通報:“將軍,晴王的那個寧公子說要進去,放還是不放?這是將軍與王爺事先商定好的麽?”“寧時亭?”百裏鴻洲有點意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晴王的營帳。他不知道顧斐音在營帳內到底跟那個看起來聽話柔順的小鮫人說了什麽,他剛出來之前,以為晴王教訓自己的身邊人,之後必然也是一樁豔事。不便打擾。畢竟月黑風高,外邊苦寒。他們要盯住靈山的禁製,一時間也沒辦法抽身。這樣一個漫長孤寂的夜晚,注定得要帳中紅袖添香,然而看來,晴王倒真的美人坐懷不亂。寧時亭的相貌,他上一次過來接百裏聽書時就已經見識過了,心下也為這種人間絕色震動過。但因為知道寧時亭的晴王的身邊人,倒是也沒想再多的事情。“這麽看,如今傳遍朝野的那個傳聞恐怕是真的。”百裏鴻洲若有所思。軍師說:“將軍有何感悟,微臣洗耳恭聽。”“寧時亭是一尾毒鮫,所以晴王從來不碰他。”軍師說:“將軍明智,隻是如果傳言為真,現在是否需要重新評估一下和晴王府的合作關係呢?既然是如此,那麽晴王府如今的處境會比我們更危險,我們倒是不急於這一時立功脫罪。隻要到時候不要被晴王府連累就好。”“再說了。之後再去朝中探探口風,便知曉輕重。”百裏鴻洲說,“隻是現在,不知道那個寧時亭是什麽情況,我去會會他。”絕色的鮫人站在風雪中,聽見有人過來,回頭看他。火蓮傘映照出的火光混入幽微的雪光,將那一雙眼睛映照得澄明深刻。寧時亭一身黑衣,大氅也是黑色的,隻有厚厚的銀色狐毛裹著一圈兒,襯得他的臉更小,也跟蒼白。銀白的發高高束起,用周正精細的黑玉冠固定住好看得像見了鬼一樣。他單單站在那裏,就有人忍不住要倒抽一口涼氣,遑論回頭看著一眼,簡直可以攝人心魄。顧聽霜呆在他的袖子裏,聽著外邊的動靜。他放出了靈識,因此知道外邊的場景,沒有來由地想起了他當時見寧時亭的頭幾回。他也以為他對他用了攝魂術。百裏鴻洲毫不掩飾的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個來回,等到看夠時,才慢悠悠地問道:“寧公子這是要幹什麽?”寧時亭說:“進去救人。聽書對上雪妖,必死無疑。”百裏鴻洲挑眉說:“他不管怎樣都是一個死,不是他死,就是你的主上死。”寧時亭的眼神沒有絲毫動搖:“這是我的事,與將軍無關了。”“我說,退一萬步來說,聽書是我的弟弟,他的命在我百裏家手裏,不在你手裏,寧時亭。”百裏鴻洲眼神中有點憐憫,還有點嘲弄,他笑了笑,“沒想到短短幾年,寧公子對聽書還真是……”“這件事我會解決,聽書這個人,我會親手向您討回來。”寧時亭微微抬起臉,露出精巧的下頜。這樣貌是在太美,太具有欺騙性,以至於百裏鴻洲過了一會兒才領會出他這話中的鋒利意味。再抬眼看,寧時亭眼裏也是毫不掩飾的敵意與冰冷。這小鮫人有意思,對內柔順,對外卻是好一把利爪獠牙。百裏鴻洲大笑起來:“就憑你?你是凡人軀體,半點仙法根骨都沒有的對吧?第一你救了他,沒辦法向王爺交代,第二,你以為你能有命從那裏麵出來?”說罷,他拍了拍手,提高聲音對守衛靈門的士兵命令道:“放寧公子進去!我在這裏等你,寧公子,可莫要讓我失望。”剛剛關閉的靈門再度開啟,開啟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被強烈得近似於煞氣的靈山靈力往後逼退了幾步。寧時亭頭也不回,直接衝了進去,沉黑的身影飛快地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中。峽穀吹來長風,現在雪勢還不到最猛烈的時候,但是寒冷已經有些阻礙人呼吸了。一呼一吸間,仿佛吸入的就是冰渣子,連呼氣都會帶上冰涼的的血腥味。普通一個人絕對難以在這樣的地方單獨行走,寧時亭一路走,一路躲在相連的巨石後麵,避開能夠把人吹飛的大風。他的雙足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但是通過踩踏的觸感依然能夠得知他並沒有踩到實地。這麽多天了,靈山的土地被雪硬生生地拔高了幾丈,堆積的雪層反複擠壓,成為了他現在踏在腳下的地麵。雪妖法力帶來的雪帶著鬆軟且輕的特性,比平常的雪有所不同,這種雪即便到了最深處,也不會擠壓阻塞起來,如同流沙。除了雪,雪妖過處,還會生出萬年玄冰,正是前世困住寧時亭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的東西。寧時亭每走一步,都是凶險萬分。而他進來之後已經快過了半柱香時間,卻隻不過是從峽穀口挪動了十幾尺的距離。正待他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袖子卻劇烈抖動了起來,一隻銀白的小狼從他袖子裏鑽了出來。“飲冰?”寧時亭以為顧聽霜是在他袖子裏呆久了憋悶,卻見到這銀白的小狼崽從他袖子裏竄出來之後,直接在他眼前變大比上一次民事堂時更大,顧聽霜操縱上古白狼的軀體飛快成長,變成比原來的軀體大上十倍不止的模樣,停留在寧時亭跟前。寧時亭抬起頭來看他。自從知道這時候小狼的軀體內是顧聽霜的意識,寧時亭才恍然發現,顧聽霜和小狼的分別是這樣明顯。明明是一樣的狼,但是單從眼神中就能感知到顧聽霜的存在。小狼的眼神天真、活潑,帶著獸類最原始的靈動單純,而顧聽霜的眼神卻深如沉水,帶著他特有的少年老成與鎮定。寧時亭不明白顧聽霜要做什麽,他仰著臉,向他伸出手:“小狼這樣子很好看。”上古白狼本就是一個美麗的族群,成年狼特有的修長健美的曲線,銀白的絨毛,還有狹長的狼眼與俏麗的鼻吻,無一不顯示著它們的卓越。顧聽霜身為小狼時,似乎比他平常要更冷酷一點。俊美高大的白狼低下頭,熔岩一樣金色的眼睛充滿威嚴,它此時此刻低下頭,仿佛要碰一碰寧時亭的手指,最後卻隻是偏了個方向避開,而後往後走了幾步,嚴嚴實實地擋在寧時亭麵前。那時一個防備的姿勢,四爪撐在地麵上,銳利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不允許他再往前半步。他不許他再往裏走,因為顧聽霜知道百裏鴻洲在外麵說的話並沒有錯。他隻是一個身體孱弱,沒有任何仙法的鮫人,進入這樣的地方,隻有死路一條。寧時亭望見麵前巨大白狼的眼睛的一刹那,感覺自己的意識被侵占了。這燃燒的金色以他不可抗拒的威嚴下達命令,那一刹那,仿佛有一個並不在此的少年低聲對他說話:“冰蜉蝣我會替你找。回去,寧時亭。”短短一瞬間的意識交匯,顧聽霜從寧時亭的意識中抽離。他知道寧時亭會明白他的意思。寧時亭卻搖了搖頭。他伸出手,想要像慣常一樣摸一摸小狼的頭,然而未能如願。麵前的白狼神低下頭來,將毛茸茸的頭顱附在他麵前。獸類溫暖的呼吸化成白霧,帶著幹淨的清香。寧時亭踮腳,臉頰與小狼毛茸茸的麵頰將貼未貼,他輕聲說:“沒關係的,你變回來,我給你看一個東西。”他從袖子裏掏出了一個藥瓶,顧聽霜湊近嗅了嗅,什麽味道都沒有嗅出來,但還是將信將疑地在寧時亭麵前變回了原本的大小,湊到寧時亭跟前。寧時亭傾倒藥瓶,用另一隻手接住了一點。顧聽霜看清楚了,藥瓶裏倒出來的是某種像清油一樣無色無味的液體。這時候寧時亭脫下了手套,他的手也肉眼可見地泛起了紅色,仿佛在熱水中浸泡過一樣。寧時亭啞著聲音笑:“火龍涎,可以化雪妖的萬年寒冰,用這個塗在你的皮毛上,可以化去嚴寒,也能不怕雪妖。”他把小狼撈了過去摸摸拍拍。這東西很經用,兩捧火龍涎已經足夠把小狼的毛皮覆蓋完全,擦得油光發亮。顧聽霜很快感受到了渾身泛起一股燥熱,甚至有些熱得受不了:“這東西哪裏來的?”“蘇家送我們的。”寧時亭笑了笑。是上次蘇樾派人用火龍涎侵蝕他在的冰屋,想要讓他困死在冰雪中的事情。火龍涎不化不散,事後寧時亭特意叫人去收集了回來,裝了兩大瓶不止。“那你呢?”顧聽霜抬起頭看他,甩了甩尾巴。咕嚕咕嚕。寧時亭聽不懂狼類的語言,卻鬼使神差地知道了他的這層意思,告訴他說:“我也會用這個。雪妖之境對於鮫人來說,即使沒有任何法力,也不算是絕境。雪妖的雪鬆軟而輕,鮫人可在其中自由穿梭。”這也是上輩子,他能和雪妖平分勝負的原因。顧聽霜尚且還在思索寧時亭這話裏的意思,下一瞬就傻眼了。寧時亭當著他的麵解開了大氅,而後開始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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