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預想中的憤怒,也沒有預想中的撕破臉皮。寧時亭很安靜地聽著。然後說:“我知道。”他站在門邊,燈影投下他修長的影子,看不出喜怒的樣子,聲音依然溫和:“殿下今日早些休息吧。”第56章 燈影隨著門被關上後帶來的風輕輕搖晃,屬於寧時亭的影子消失在門後,“哢噠”一聲,風中的香味消失了,寧時亭就這樣走了。這個地方本來就很寂靜,可是到這時候,顧聽霜才發現此地的寂靜。不知不覺中,他們兩人呆在這室內已經呆了一個下午和半個晚上。顧聽霜靜立在原地,無言看著空空如也的門口。明明走的人是寧時亭,但是他這些話卻像是沒傷到寧時亭半分,偏偏紮在了自己的心上。他思緒如麻,小狼在他身邊晃悠半天,最後跳上了他的膝頭,反而把他驚動了一下。“……我隨便說說的,你也不用當真。”顧聽霜看著寧時亭離去的方向,喃喃道,“這麽不經說,誰還信你說要殺我爹?寧時亭,你自欺欺人就好,不要來騙我。”他不知道寧時亭有沒有生氣,大抵是沒有生氣的,因為他對他永遠像是對小孩子。想到這裏,他伸出手指在小狼額頭上輕輕一點,靈識化入,小狼的眼中金色的火焰亮起又熄滅,從“顧聽霜”身上跳了下去。他操控小狼的軀體,爪子啪嗒啪嗒地走出去,循著記憶中寧時亭的氣息跟出去。寧時亭沒有走遠,隻是將之前磨好的一提核桃粉帶到了香閣偏院的一個小廚房中,準備用器裝著小火烘烤。這個小廚房不常用,以前被寧時亭征用了用來製作一些香料需要的半成品,焚綠也會跟著過來看他製作。偶爾他在香閣睡個午覺,侍從侍女也會在這裏為他做一些點心,替他煮茶。總之不常用,寧時亭愛幹淨,雖然下人天天都過來擦洗,但是他一見鍋碗瓢盆灶爐都基本靜靜放了好幾天,總是擔心落灰,於是自己找了幹淨的布擦拭打掃了起來。他是顧聽霜見過的第一個還需要自己動手打掃衛生的人,和他一樣,像個凡人。但是他做起事來不像顧聽霜靈根剛被廢掉那段時間的笨拙。大約是寧時亭從出生起就是這樣,什麽事情都親力親為,雖然跟不上別人會用法術的步伐,但是也練就了做事麻利的風格,不給人添麻煩,也不會拖後腿。顧聽霜在門邊蹲了一會兒,看見寧時亭清理完後,續上燈火,將要處理的點心和原料放入爐子中,小火燃燒。這個工序大約是要盯著的,而寧時亭也習慣了這樣的等待,等火光亮起來後,就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發呆。是真的沒有生氣,但是寧時亭很明顯在走神,想著其他的什麽事情。顧聽霜就在門邊蹲著,蹲了好一會兒後,本來打算悄悄地走開既然寧時亭並沒有生他的氣,那麽他也不必為此負責。他給自己找了個理由,鮫人又柔弱又脆弱,如果因為生氣又傷了身體,這樣十天半個月地好不了,到頭來還是他上心,小狼也會跟著一起哭鬧。他甩了甩尾巴,寧時亭卻在這個時候注意到了他,對他揮了揮手:“小狼來。”顧聽霜就過去了。他跳上寧時亭的膝頭,被寧時亭抓著兩隻爪子拖到胸前,抱著蹭了蹭。小狼的鼻尖濕漉漉的,貼上寧時亭的前胸,如常溫暖。寧時亭低聲說:“小狼乖,別生氣。”顧聽霜抬起眼,疑惑地看了看他,就見到寧時亭拍了拍他的頭:“回去讓飲冰別生氣了。”說完又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算了,我去告訴他吧,你這個小家夥,大約也分不清輕重,會不會玩著玩著就忘事了呢?”懷裏的小狼咕嚕一聲,又搖了搖尾巴。寧時亭說:“陪我坐一會兒吧。”他很慎重地抱著小狼,對他說話的語氣,就像對一個成人說話一樣。隔著層層衣衫,顧聽霜感受到他身上的香氣和溫暖的體溫,卻也察覺到了寧時亭微微有些落寞的樣子。鳳凰火燃燒跳動著,無聲地散發著最灼熱的光芒,明暗間,寧時亭眉目間多出了一絲讓人看不清的神色。顧聽霜剛剛跟他說的那些話,其實他已經知曉結果,甚至有些東西,是他上一世臨死前就已經想明白的。不是不知道,然後呢?再想起這些事情的時候,內心除了瘋狂的仇恨,除了那可以和最初狂熱的崇拜與追隨相媲美的仇恨,剩下的隻有無盡空虛。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聯係隻有顧斐音,寧時亭這個名字,是和晴王兩個字綁在一起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是他養大的一把刀,淬血方成,至毒至冷,一旦刀刃揮刀向主人,主人死後,刀也會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鮫人一族早就不存於世,他的師門中,認識的師兄師姐也都已經各自出師。他本身就是半路出家拜師,和那些從小就進入師門中學習的師兄不一樣,彼此也沒有建立親厚的同門情誼。他自知性情柔和內斂,沉默寡言,不怎麽討人喜歡,大約也不好在之後上門打擾他們。而步蒼穹本人,更是常年深居簡出,居無定所。上次他托送信過去,沒有人回答,同門師姐也告訴他說聯係不上步蒼穹本人,大約他的師尊已經神隱了,不願意再染凡塵俗事。他亦不可能再去給他添麻煩。若是能殺掉晴王,若是殺掉晴王之後他還有命在,他又該去哪裏呢?他的名字是那個人賦予的,他上輩子按照他想要他成為的樣子長成了,這輩子如果能結束這一切,他是否就能逃離“晴王”這兩個字帶給他的陰影呢?思緒慢慢飄遠,多日不曾發作的夢魘像是又要有回溯的勢頭。這幾天他忙,很少有能空閑下來的時候,自然也不會胡思亂想其他的東西,現在偶爾有這種可以閑坐的時候,反而讓人有些不太習慣。“你在想什麽。”顧聽霜說。寧時亭聽見小狼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仿佛是聽出了他的疑惑,居然還回答上了:“沒什麽,別擔心我。”顧聽霜也懶得跟他解釋,他並不是在擔心他,他隻是過來查看一下,他的獵物有沒有生氣,是否還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獵物。想一想他現在能發出來的聲音,依然隻有咕嚕咕嚕的聲音,顧聽霜就懶得說了,隻是在這一刹那一下子沒控製住小狼本來的想法他低下頭,輕輕舔了舔寧時亭的手指。隔著手套,鮫人的手指依然有些涼,獸類滾燙的舌苔舔過去的時候,更顯得涼。顧聽霜本來有些氣惱小狼不顧他的意願,私自舔咬寧時亭手指的行為,但是他卻因為這一刹那的奇異觸感而愣住了,從脊背到尾巴尖都炸了毛,幾乎是控製不住地,小狼的舌尖加重了力道舔過去,連牙齒都微微壓了下去,險些要壓出血痕。寧時亭感受到了這一刹那他的不對勁,注意力也跟著轉移了:“小狼?”他捏住小狼的爪子,湊近了觀察它是否有什麽異樣,顧聽霜卻猛地掙紮了起來,寧時亭一下沒按住,讓他咕咚一聲滾到了地上,然後倉皇地跑掉了。顧聽霜不敢再過來見他了。他從小狼的軀體中收回自己的靈識,回到自己的身體中的那一刹那,覺得身體發熱,喉頭也有些幹渴。他無法理解自己這樣奇異的躁動是什麽,也無法理解自己前所未有的煩亂心緒。寧時亭沒有生氣,也不為自己辯解,什麽都不說,隻是去了另一邊房間,繼續給他做九珍合酥。他無法理解。他生就天地靈識,能夠探查所有人的情緒,但是唯獨看不破寧時亭的。上次之後,寧時亭已經對他起了警覺之心,他也無法再像上一次那樣打暈他,然後去探知他真正的想法。這樣的狀態讓顧聽霜感覺非常焦慮,有什麽東西逃離了他的控製,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自自己手中流走的、抓不住的東西,但是叫不出那個東西的名字,好像從寧時亭出門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底的一部分也跟著被帶了過去。……是什麽呢?外邊傳來沙沙的響動,顧聽霜抬眼望過去,一隻金色脊背的大狼抬著爪子扒住了窗口,正在努力想將頭拱進來。顧聽霜正想過去把它放進來的時候,就見到它已經十分熟練地用鼻子拱開了一角窗戶紙,然後縮小了爬了進來,施施然地跳到了他身邊。顧聽霜:“……你可以化人形了,何必再這樣費事進來。”不過他也隻是說一說而已,他自己比起成為一個人,更願意真的在靈山中當一隻白狼,餐風露宿也可,隻要能與風和月光同在。金脊背狼很聽他的話,將他這句話當了真,默默化了人形出來。仍然是一個白衣少年的樣子,厚重的衣服從中劈出一條金色的脈絡。顧聽霜說:“什麽事,突然過來?”金脊說:“是感應到王有心事,特來此為王排憂解難。”顧聽霜沉默了一會兒。片刻後,他說:“有個人讓我總是走神,現在我……不知道,應該拿他怎麽辦?”金脊慎重地思索了一會兒,詢問道:“王是怎麽想的?”顧聽霜說:“我看不透他,他很神秘,很複雜,很……危險。”金脊說:“既然這樣,我們便王除掉他,還是說,此人會成為您的獵物呢?”他歪歪頭。狼群化成人時依然保留著狼類的習慣,遇到疑惑不解的事情的時候,就這樣歪歪頭。顧聽霜說:“是我的獵物,這件事你們不用插手。我會……我會親手殺了他。”第57章 這一次,金脊對他的回答表示了沉默。“王,可是您今日的狀態不是捕獵的狀態。”他誠實地表達了他的疑問。盡管已經修成人形,具備了靈獸中的大智慧,但是他看事的眼光依然透著不入世、不屬於人類的那種天地靈氣與坦然。顧聽霜喜歡這樣的坦然,所以他喜歡靈山群狼。世人總說狼性狡黠,以為他們畏懼能和人媲美的智慧與計謀,但是白狼從來都是光明正大的,不行不義之事,永遠以白狼神一族的容光為中心而行動。他厭惡人類,同樣也厭惡自己作為人的身份。可是隨著寧時亭的到來,這一切都發生了改變。今夜風雪寂靜。靈山出乎意料的安靜。顧聽霜再次踏足多日不曾來到的世子府。風雪中,世子府果然因為年久失修而坍塌了一部分,白天有人在持續修補、趕工,夜晚就撤去了。這件事應該也是寧時亭的安排,他知道他念舊,依然記得這府上所承載的回憶他唯一亮起來過的少年時光,所以所有損壞、塌陷下去的地方都原封不動地用之前的式樣修不了起來,有些地方加固後還特意做舊,力求和原來的樣子一模一樣。他沉默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沒有人住,自然也就不會亮起燈光。他的眼睛依然沒有好全,夜裏無燈看不清東西,輪椅跌跌撞撞,磕碰多時,明明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地方有大的改變這裏是他生長了十五年的地方,但他卻像是第一次來一樣,如同被困在燈中的飛蛾一樣找不到方向,屢屢碰壁。今日他沒有叫小狼來引路。金脊比任何狼陪伴他的時間都要久,也比任何其他的狼都更加熟悉顧聽霜的脾性。他隻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後,守護著他,沒有顧聽霜本人的命令,他也不會冒昧前去幫他推動輪椅,因為他知道,這對於頭狼來說,也是一種冒犯。顧聽霜在黑暗中摸索著發現,是輪椅被卡進了一處地裂的縫隙。他強壓下心中的煩躁不安,順手攫取了身邊一顆神樹的靈識。命令下達的瞬間,古老的神樹伸展枝丫,地底傳來震動聲。粗壯的藤蔓飛快地生長起來,拓寬縫隙後,將卡進去的輪椅輕輕送了出來,使得顧聽霜重新順利地接管了輪椅的控製權。他就接著走,越過正殿,來到他以前練功的偏院。大門咯吱一聲被推開,兩側依然留著被火焚燒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