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狼早在他用油潑門的時候就知道發生了什麽,早早地避開了,隻是還在門外徘徊、盤旋不定。月色下,群狼嚎叫的聲音此起彼伏,低沉而冷靜,聽久了會生出一種錯覺,仿佛這些狼群在一起唱誦什麽古老的歌謠一樣。沒有凶狠的威脅,隻有戰後共鳴的悲壯與長歎。狼群聲音太近,如同烽火硝煙一樣綿延數百裏。甚至不用菱角主動報信,以世子府為中心,整個風光寬闊的園林挨依次亮起了燈火。膽子小的侍女躲在屋裏,彼此擠在一起瑟瑟發抖,侍衛們試探著拔出了刀,追溯著聲音向世子府趕去。但是緊跟著,他們也聽出了這些狼嚎中的異樣,當中沒有攻擊性,反而透露著一種想要與他們溝通的欲望。侍衛長指揮說:“藥房的老伯以前是馴獸師!他說不定能聽懂這些狼在做什麽!快去請,快去請。公子來了嗎?”“公子剛醒,正趕過來。”“好,那就先等公子,等公子過來部署,我們過去保護世子殿下。”寧時亭今天睡得晚。他還是照常整理西洲誌,隨著百裏鴻洲帶兵入西洲的日子越來越近,他也跟著變得忙了起來。他到寅時才睡下,睡不到片刻就被叫了起來。仙鶴車駕風風火火地往世子府趕,寧時亭裏邊還穿著睡袍,隻在外邊嚴嚴實實地裹了一件披風。眉眼冷靜,也看不出疲憊的樣子。人馬都在動,菱角跟在他旁邊說了一路的情況。寧時亭偏頭聽完後,輕聲說:“先別著急,狼群說不定另有來意。你透過鎖孔看的時候,瞧見了世子殿下了沒有?”菱角努力壓著恐懼回想了一會兒,麵色發白地說:“仿佛是沒有,我沒看仔細,公子。”寧時亭抿起嘴不言語。等眾人趕到的時候,世子府通往靈山封印的府玄鐵神門都快被燒熔了。大火仿佛要燒過整個天際,半邊天都是紅的,赤色的雲在晨光熹微中翻滾,宛如天空在暴怒。寧時亭步履如風,穿過忙不迭退避的人群,火勢快要燎到麵上的時候才停下腳步。葫蘆趕緊擋住他:“公子,危險!”群狼的吼聲好像更大了,寧時亭偏頭問:“菱角說你們已經去請了馴獸師了?他到了嗎?”菱角說:“還沒到,老人家是地靈,平常睡覺的時候都遁入草木土地之中,這回我們的人還在找。”“不行,再拖延下去恐怕世子有危險。”寧時亭說,“劈開府門。”葫蘆大驚失色:“不可啊公子!這可是真正的引狼入室啊!”“沒有關係,你們給我留一件法器,其他人都退出去,關閉世子府。”寧時亭把葫蘆招來近前,輕輕說,“我剛聽菱角說了,你們看見的群狼之中有一匹脊背帶金的,那是小狼的族人。他們聽從殿下的話,不會對我做什麽的。就按我說的話去做。”葫蘆見他神情凝定,語氣也很篤定,聯想到顧聽霜平時對小狼呼來喝去的樣子,倒是也相信了七八分,但還是有所猶豫:“那這也太危險了……要不我陪著公子您留下來吧?”寧時亭搖搖頭:“群狼見過我一次,可沒見過你。所有人都退到世子府門外等著,聽書也不許進來。”“另外,”寧時亭悄悄比了個噓聲的手勢,“殿下和狼群的事情,先不要說出去,免得遭人嫉恨。上古群狼在西洲名聲不是很好,這裏頭的輕重你知道。”葫蘆照辦。人群吵吵嚷嚷的聲音被擋在了府門外,四下清空,府上的仆役細致到把顧聽霜沒事栽的幾顆喂狼的花都抱了出去。空氣中彌漫著焦灼的氣味。大門是葫蘆去關的。關門前,他就看見寧時亭站在大門前,手裏握著一把長刀。很奇怪的,寧時亭明明半點法力都沒有,平時也是一副病弱的樣子,但是他握刀的姿勢卻出奇的漂亮。不像第一次拿刀的人,刀鞘都會垂垂墜向地麵。寧時亭脊背挺直,對於手裏的法器透露出一種沉靜的熟稔,那一刹那仿佛一掃平常的病氣與弱氣,透出一種鋒利與持重來。葫蘆還沒想明白自己這股子奇怪的熟悉感來自哪裏,就聽見旁邊一個老伯說:“剛給公子遞法器的時候,公子那拿過去的姿勢活脫脫就是王爺當年啊。當年王爺馭仙出征的時候,就是這樣拿刀的,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一聲錚然刀響劃過,燒紅的大門轟然墜落。火星帶著令人窒息的高溫劈裏啪啦地挾裹著熱風,將人團團包圍住,細微晨光中,白狼從泛青的浮光與煙火中緩緩出現。如同半個月前的事情重演,寧時亭睜開眼,頭頂就是幾十、上百雙蒼色的、琉璃火一樣的狼眼,冷靜、謹慎地盯著他。那一瞬間,就已經有高大的白色幽靈竄去了他的身後,包圍圈悄無聲息地縮小,這些狼眼聚攏的時候,就像周圍點了一圈兒夜燈。背脊上有一線金毛的白狼嘴裏叼著一團血淋淋、毛茸茸的東西,喉嚨裏咕嚕了一聲,上前幾步,在寧時亭麵前轉了幾個圈兒,然後將鼻吻湊近了,將這東西展示給他看。寧時亭愣了一下,聲音也有些顫抖:“小狼……”平時總喜歡跳進他懷裏要抱抱的小銀狼,這時候前爪已斷,血潑了一身,渾身髒兮兮的,看起來像是快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了。寧時亭上前一步想要接過小狼,旁邊兩隻稍小一點的白狼卻低吼了一聲,上前擋住了他的去路。群狼仿佛還是對現在的情況沒有達成統一意見似的,三隻狼湊在一起,喉嚨裏都發出了一些低沉的咕嚕聲,像是在交談。而寧時亭這時候也反應了過來,問旁邊的一隻狼道:“飲冰呢?就是,那個坐輪椅的孩子呢?”他知道這些狼聽從顧聽霜的命令,今天顧聽霜遲遲不回來,恐怕是在修煉的時候出了什麽事,要不就是修為走岔,要不就是在靈山上遭遇險情。現在這些狼群身上還帶著大片血跡,看樣子經曆了一場慘烈的廝殺。寧時亭丟下手裏的劍,平靜地說:“我是殿下的……親人,知道各位都是殿下信任的心腹,但是人狼到底殊途,請放心將殿下交給我照顧。上一回,殿下帶你們見過我。”他一邊說,旁邊還有一隻狼在盯著他流口水,看起來是覺得鮫人吃起來應該很香,但是每當它要前進一步的時候,都會被身邊的同伴低吼著凶回去。狼群之中等級森嚴,現在就能看得很明顯。狼群分成了很多個緊密聯係的小團體,每個小團體都有一隻頭狼,而這些頭狼都聽從那隻金脊背狼的聲音。那天拱著輪椅,送他們下山的狼就是這隻金脊背狼,地位大概……是個軍師?倒還和他不謀而合。寧時亭靜立不動,還是那樣不卑不亢地站著。許久之後,堵在他麵前的狼群重新散開,看起來是狼群們慎重地做好了決定。金脊背狼湊近了,叼著小狼,示意寧時亭接過去。寧時亭伸出手的那一刹那,旁邊的狼就已經湊了過來。它們知道他身上有毒,不碰他的手,隻是隔著他精致華美的衣袍,用鼻子輕輕地嗅他,仿佛在審視、評定著什麽一樣。巨大鋒利的獠牙就在他肌膚寸息可及的地方,獸類滾燙的熱氣噴過來,毛骨悚然。他的手也就被這樣推著、頂著,動彈不得。又過了很久,抵在他手臂間的白狼們也退去了。寧時亭的手慢慢放鬆了,輕輕地把小狼接了過來,放進懷裏。群狼散得更開了,寧時亭一麵快速用劍割下自己的一角衣袍,幫小狼紮緊前肢,一邊往前走去,問道:“飲冰呢?他在哪裏?”金脊背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往某個地方跑了過去,一躍十幾丈之後,再停下來,回頭看他。寧時亭抱著小狼,指尖撚出返魂香,輕輕點在小狼鼻子前。他向著金脊背狼的方向追出去,因為煙霧還沒散去,通往靈山的路也不平整,他走得有些跌跌撞撞的。金脊背狼把他帶去了一個不起眼的岩洞下。顧聽霜雙眼緊閉,呼吸微弱,就那樣躺在輪椅上,一動不動。這些狼聰明,知道靈山中還有敵人,還有不同宗的狼群。顧聽霜使用靈識的時候,最薄弱的地方就是他自己的軀體,它們一早就派了兩隻狼,將他從府門後“接”回了這裏,藏起來,等待他們的頭狼回來、小狼在返魂香作用下,迷迷瞪瞪地像是要醒了,傷口也在飛快地愈合。但是顧聽霜沒有反應。寧時亭深吸一口氣,低頭向金脊背狼道謝:“謝謝你們,你們快走吧,我回去讓他們來接殿下。”金脊背狼又盯著他看了幾眼,隨後長嚎一聲,身後的狼群紛紛跟來,漸漸離開王府的範圍,準備回到靈山之中。靈山危險,他想先把顧聽霜帶回府邸周圍。寧時亭一手抱著小狼,一手費力地推著坐了個顧聽霜的輪椅,輪子卡在岩峰之間,剛有點脫力的時候,就感到手上一輕,有三隻狼過來了,十分幹脆地幫他推了起來。一隻跳到輪椅前保護顧聽霜不滑下來,另一隻和上次一樣推著輪椅。三狼護送他們二人下了山,停在府邸後院。這次是真真正正地離去了。寧時亭快步走出去,叫來人把顧聽霜送回臥房。郎中也找來了,探測了顧聽霜的脈搏,說是沒有異常,但是有神思波動的跡象。寧時亭聽郎中這麽一說,心裏已經明白了八九分。顧聽霜多半是功法走岔了,所以才會昏迷不醒。他自己不會修習這種心法,《九重靈絕》中也沒有提及這種情況的解法。步蒼穹當年編寫這本書的時候,隻是做了個簡單的歸納匯總,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有後生輩真的走上這一條路。寧時亭當即召來青鳥,寫了信給相熟的師兄師姐,問這種情況有沒有解法。返魂香也不起作用的話,這問題可能有點嚴重了。當夜,他屏退了眾人,衣不解帶地守在顧聽霜床前,時時注意著他的氣息和脈搏。顧聽霜沒有任何動靜。反而是半夜的時候,葫蘆闖進來說小狼蘇醒了,嗷嗚嗚地凶著他們,大約是想見主人。寧時亭就讓他們把小狼帶進來了。小狼沒了一隻前爪,清理之後隻有一層薄薄的毛皮掛在斷裂的骨頭上,就這樣還是掙脫了葫蘆的懷抱,猛地跳到了地上。咕咚一聲,小狼滾了幾滾,痛得渾身發抖都不哀嚎一聲,居然還站穩了。寧時亭看得眉頭一皺,剛想俯身把它拎過來的時候,就見到小狼已經啪嗒啪嗒衝著他跑了過來。小狼搖搖晃晃的,高昂著頭,甩著尾巴,飛快地衝進了他的懷裏。寧時亭剛回到坐姿,把它放好的時候,它就飛快地貼近了,鑽在了他手邊。有點無賴,有點頹然,還有點低迷的痛楚。就那樣輕輕地,輕輕地,將又奶又溫軟的鼻息噴在他指尖,隔著一層毛枕在他手背上。他垂下眼,隻看見小狼正好也抬起眼睛瞧他,金燦燦的眸中好像比平常冷漠一點,又回到了“不喜歡他的小狼”模式,可裏麵全是他的影子。第32章 顧聽霜一天一夜沒有醒,寧時亭也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仙洲的青鳥來去飛快,平常他替顧聽霜收集《九重靈絕》的殘卷,幾個師兄師姐幫他整理、收集,一般都是第一天給他傳口信確認需要的內容,核對是否一致,第二天就能替他把信件運過來。現在顧聽霜修為走岔,寧時亭燒了一夜的返魂香為他鎮神,而後就是等待信件回複。事態緊急,他給每一個認識的師兄師姐都寫了信,也給多年來未曾敢聯係的步蒼穹發去了信件,問他如果在九重靈絕的修煉過成中出了問題,應該如何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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