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被什麽人……抱了起來,握住了手。“寧時亭,你冷不冷啊。”他渾身一震,睜開眼來,聽見的就是這句話。“你冷不冷啊。”他跌落在碎雪之上,一隻銀色的小狼正壓在他胸口,用腦袋和爪子挪開壓在他身上的細雪。小狼依然聰明地不去碰他露在外麵的、凍得蒼白的肌膚。寧時亭將胸中寒氣吐出,勉勵撐起身來。他身處一個低矮的大雪坑中央,而當他抬起頭來,視線所及坑邊圍滿了蒼色的、如同黑夜中亮起的燭火一般的狼眼。冷不丁看過去,會以為雪坑周圍燃起了一圈巍巍夜火。數不清的狼,白狼,體型巨大,一口能咬斷擠在一起的五六個成人的腰肢。群狼眼神冰冷,全部圍在他頭頂,用打量獵物的眼神看著他,尾巴高豎,蠢蠢欲動。雪光照花人的眼睛,月色之下,群狼退避,讓出一個驅動輪椅的少年人。顧聽霜出現在雪坑外,從上往下,淡靜地俯視著他。離他最近的狼低吼了一聲,爪子刨了刨雪地,順勢就要往下撲去,卻在那一刹那被顧聽霜冷聲喝回:“回來,這個人是我的獵物,不許吃他。”那巨大白狼方才戀戀不舍地看了寧時亭一眼,竄回了顧聽霜身邊。“你來這裏幹什麽?”他問他。寧時亭說:“來找世子,夜深雪重。”“早告訴你別管閑事,寧時亭。”顧聽霜看著他。年輕的鮫人眉目柔和,月色下,顯得比平常更加蒼白、瘦弱,或許還多出了那麽一點點摔下來的狼狽。即使是這個時候,也不見他有一點生氣的意思,隻是很溫和地看著他。雪落在他發間,一時分不清哪些是他銀白泛藍的長發,哪些是瓊花碎玉。那眼神……像剛出生的小狼崽子,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人。顧聽霜不知怎麽的,有些煩躁。他別開了眼不去看他,隻是冷聲說:“剛剛雪精與地精想捉弄你,並沒有想致你於死地。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早在跌下去的那一刹那,地縫合上,你粉身碎骨,大羅神仙難救。是小狼下找到你的。”寧時亭低頭看小狼,小狼搖晃著尾巴找他邀功請賞。他想了想,在袖子裏摸了摸,摸出了袖子裏還剩下的一角蜜糕還是下午給聽書的那一袋子,聽書藏起來吃了一半,另一半又還給了他,要他吃。但他味覺早就被毒壞了,嚐不出甜味,所以剛好還剩下兩塊。小狼一口叼了過去,吃到了零食,搖頭擺尾地往他身上蹭。又轉過身去,小小一隻狼崽子,喉嚨裏呼嚕呼嚕地去凶周圍對寧時亭虎視眈眈的成年狼,脊背毛也炸開了,有模有樣的。狼群一隻一隻地退離。從寧時亭的角度看,他很快發現了,圍在雪坑邊的狼群似乎分成了兩撥,一波站在顧聽霜那邊,和小狼一樣聽從他驅使;而另一撥則持續虎視眈眈的模樣,似乎時時刻刻蠢蠢欲動,一旦沒了顧聽霜這一邊的牽絆,它們就會立刻跳下雪坑,將寧時亭活活吞吃入腹。寧時亭這一尾鮫人對於狼群來說,可能就像貓狸撞見了活魚。顧聽霜雙眼墨色凝聚,仿佛有火焰慢慢地在他眼裏燃燒起來一樣,精光大盛。這是動用靈識控製生靈的表現。狼群悉數離開,劍拔弩張的氣息也漸漸消退。顧聽霜說:“起來,回去了。”他看著寧時亭。寧時亭點了點頭,拍拍身上的碎雪就要站起來,剛沒邁出一步就又倒了下去,差點半跪在地上。他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也冒出了冷汗。他摔下來的時候把腳崴了。鮫人本來骨骼柔軟,輕易不會折斷或者扭傷,但是這雪坑太深,他還是被扭到了筋骨。稍微挪動一下,劇痛就會襲來。“怎麽了?”顧聽霜眼尖,盡管寧時亭皺眉的神情收得快,但他還是看出了,他這是摔傷了哪裏,而不是沒站穩普通踉蹌一下。但是寧時亭卻搖了搖頭,說:“沒事,稍微扭了一下。”雪坑大而深,好在坡度並不是特別大,他慢慢地爬了上來。小狼跟在他身邊,看見他幾次脫力,也用嘴巴去叼住寧時亭的袖子,努力把他往上拖。寧時亭上來的時候,已經衣衫殘破、銀發散亂,看起來很是狼狽。顧聽霜似乎很樂意見到他這樣子,心情也比較好,今天身上的氣息也和平常那種冰冷陰沉的樣子不一樣,而是比較和緩。少年人唇邊有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神追著他,若有所思。寧時亭難得有點赧然:“你笑什麽。”顧聽霜說:“我笑你虛偽做作,扭傷了就是扭傷了,何必裝腔作勢。”寧時亭愣了一下,剛不知道怎麽開口的時候,腳踝就輕輕挨了一下顧聽霜拾起長劍,用劍鞘往他腳邊一碰。他的動作非常輕,寧時亭卻疼得渾身一個激靈,臉色又蒼白了幾分,一下子有點搖搖欲墜,幾乎站不穩。顧聽霜直接驅動輪椅來到他跟前,把他攔腰往自己身側一拉,動作簡單粗暴,拽著衣衫就把人拎到了自己身側。那是個,幾乎快要坐到他的腿上的姿勢。寧時亭一瞬間有些錯愕,趕緊掙紮著要起來。但是顧聽霜卻越按越緊,眼裏也透出一點戲謔玩弄的笑意:“不跟著我坐一回輪椅,不然就讓狼背你回去。”身後的狼群跟了過來,十幾隻狼沉默地跟在顧聽霜身後不遠處,是沉默、馴服和保衛的姿態。這群白狼皮糙肉厚,亮銀的硬毛散發著野獸身上獨有的腥燥氣。為首的一匹狼背上背著一頭半身殘缺的九色鹿,一路滴答血水,染紅了半邊的狼毛。寧時亭說:“那就讓狼背我……”“我偏偏還不讓了。你就在這裏坐著吧你。”顧聽霜笑,聲音還是和以前一樣冷。他以為寧時亭會惱羞成怒,會跟他生氣。但是眼前的鮫人隻是輕輕垂下眼,看了看他,然後乖乖地把手收進袖子裏,免得碰到他,又努力借力側身,盡量不去壓著他。很聽話的樣子,安柔順和。他骨相極美,那一頭銀白泛藍的長發,帶上那總是有些蒼白得過分的肌膚,看起來像是憑空墜下的雪靈。這麽晚了,他也應該是洗漱沐浴後過來的。寧時亭身上的香氣,不再像之前那樣明顯,而是轉為了一種夾雜著沐浴香的隱香,溫暖浸透。他聞得出來,裏麵有白芷,丁香,沉香,青木香,玉屑蜀水花,桃花,鍾乳粉。那一刹那,他的神識飄遠了,想起來今天下午聽見的對話寧時亭是真的要去香會猜香嗎?他這麽好欺負,到時候說不定得被人欺負死。眼下的情況就是一個例證。他走著神,扣著寧時亭的腰,手指有些微微的僵硬。一動不動的時候,就好像手裏什麽都沒有,再仔細感受的時候,卻能覺出鮫人有些涼的體溫。兩匹狼在後麵推動著輪椅行進。坐了兩個人的輪椅微微下沉,墜在雪地裏,碾過冰霜時哢嚓作響。寧時亭問:“它們不走嗎?”“誰?”顧聽霜隨口問道。“你用靈識驅動的這些白狼。”寧時亭說。他好像不怕這些在仙洲傳聞中作惡多端的惡狼,也不訝異他能夠做到這樣一般。“群狼無主,各自撕咬。我隻掌控了其中一部分,剛剛趕走的那一批,你當真以為走了麽?狼性狡黠,早就在山下埋伏著。”顧聽霜提到這個話題,聲音雖然沒有多大變化,但是眼裏也亮起了火焰。像是在嘲笑他的無知,又或者等待他的崇拜。那是少年人獨有的驕傲,是他沉寂在沒有光亮的時間中,找到的另一條阻絕眾人的前路。寧時亭還能記起他前生的幻境,他離開晴王府後,一條一條傳來的消息。世子掌控了靈山狼群,借用靈山蘊力治好了雙腿。世子現能用靈識操縱萬千鬼軍,令群山與風水聽令,無往不利。……那些消息中,他也能想象少年人的樣子,就和現在一樣。永遠陰沉暗淡的雙眸中燃起火焰,這孩子更小的時候,也應該和現在一樣,桀驁張揚吧?他們到了下山的雪坡邊,果然見到身後的群狼猛地躥了出去,趕走了黑暗中潛藏的幾個黑影。撕咬、撲殺、狼嚎聲此起彼伏,猶如煉獄之景。“今天的事情,你要是告訴了別人,下次你就會被群狼分屍在雪原荒野中。”顧聽霜平視前方,麵無表情。“好。”寧時亭輕輕說。“你放我鴿子,今日我也就不計較了。一樣的,如果有下次,小狼會咬斷你的咽喉。”顧聽霜繼續說。寧時亭輕輕“啊”了一聲。今天他有事出門,事先也並沒有聽說他會過來。這孩子要等他,還有理由把氣撒在他身上。任性與獨斷也是一樣的。他笑著歎了口氣,說:“你啊。”他還是不跟他生氣,很溫柔的語調,是對小孩子的口吻。顧聽霜皺了皺眉,這樣的語氣讓他有點不舒服,但是到底沒說話了。手裏被塞進一個柔軟、黏膩的東西,隔著紙包也能感受到上麵的溫軟,蜜汁的甜香混著藕粉的清香透過來,讓人食欲大增。寧時亭說:“下回找我之前,托人帶個信。”顧聽霜垂眼看去,被放在手心的東西被捂得有點皺了,還帶著鮫人身上的體溫。一塊糖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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