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擅表達,被人打趣了,也隻是微微垂下眼。“喜歡小狼,也喜歡它的毛皮。”他回答得很坦然,惹來顧聽霜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虛情假意,裝腔作勢。你平常也這樣,哪邊都想討好嗎?”寧時亭卻沒有回答他。他看著顧聽霜。少年人從陰沉昏暗的房間走了出來,驅動輪椅停在日光下。從房門前的茶盞可以看見,顧聽霜一個下午都在門口曬太陽。“我來給世子送藥。”寧時亭對他搖了搖手裏的藥包,說:“世子今天中午和黃昏的藥還沒煎吧,可否容我進去幫世子把藥煎了?”顧聽霜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盯著他。有著一頭泛藍銀發的鮫人從他跟前走過,似乎是將他的沉默當成了默許,順手又在他手邊輕輕放下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這是府上修繕整改的幾個式樣圖,世子看看,挑自己喜歡的。若是都不喜歡,就……”“都不喜歡。”他話還沒說完,顧聽霜就直接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那雙沉黑的眼坦然而惡劣地看著他。顧聽霜隨手一揮,手裏的紙張紛紛揚揚散落,飄散在風中。還有幾張飄進了池塘裏。小銀狼歡快地追著風去咬那些紙張,又被顧聽霜伸伸手召了回來。他根本還沒有看這些圖樣。寧時亭愣了一下,然後想了想:“那世子想好喜歡的,同我說,我來畫吧。不過這個也不急,到時候要大興土木,還會吵上一段時間。若是有了想法,派遣……小狼去書房知會我一聲,我過來,或者世子願意過去也可以。”顧聽霜又沒說話了。寧時亭俯身去看小爐子上的藥。熬了兩天,藥渣已經變成了烏黑的顏色。寧時亭隔著幾層布,手腳麻利地拎出去,倒在了池水中。這些靈藥不會對池水造成汙染,反而會鞏固池水裏的靈氣。寧時亭自個兒別說修為了,他的體質天生不適合修煉,半點法術都沒有,連淨化術也不會。他去井邊打了水上來,把藥罐洗了,藥碗也洗了,擦拭幹淨後再放回去。盛水後化開藥材,放去爐子上熬煮,又是滿室清香。屋裏其實很雜亂,所有的東西都亂擺著。顧聽霜因為養了一隻狼崽子的緣故,也經常默許它在房中到處亂竄,搞成一片雞飛狗跳之景。這次府上人來打點院落,因為沒有得到他的允許,沒有一個人敢踏入他房中。隻有過來料理兩個侍衛的屍體時,順帶著用淨化術把屋裏清掃了一下,好歹那樣濃重的血腥氣是散去了。寧時亭俯身撿起一個歪倒在椅子上的、髒汙的茶盞,看了一眼顧聽霜:“我幫世子整理一下房間,可以嗎?”那一刹那,少年臉頰上迅速地浮現出紅暈,配合他陰戾的眉眼,卻顯得有些滑稽。他低聲吼道:“滾出來!誰準你進去的?”寧時亭卻不為所動,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很溫和,沒有過分的謹慎,也不拿捏著他身為如今晴王府主人的驕矜。“很快就好。”“……”他的動作也當真很快。雖然看著弱不禁風,又是個嬌氣的鮫人模樣,但他的動作利落,是跟在顧聽霜身邊養成的習慣。別人都會小法術,從淨化術到叫幾個小紙人來幫自己整理,但是他隻有自己動手做。稍微慢一點,都會跟不上別人的腳步。寧時亭有些清瘦,腰背筆挺,發絲垂落下來擾亂視線,就順手往後一挽,找了把狹長的銀剪束起來。東西歸位,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即使是坐在輪椅上的人伸手也可以拿到。窗戶打開,讓日光透進來,讓風也在室內快活地遊蕩一遍。短短的時間裏,寧時亭收拾好了房間,沒有進內室,隻是將顧聽霜平時活動的外室打掃了一遍。他做完這一切的時候,爐子裏的藥也剛剛好。煉藥的爐子是王妃留下來的遺物,是能夠自動焚燒鳳凰火和三位真火的遺物,煮起東西來也比平常快一點。寧時亭揭開藥罐子看了看,看見熬煮得差不多了,於是倒了一碗出來。又另外用大一點的水缸盛了一層淺淺的清水,慢慢放涼。顧聽霜沉默地坐在院外,銳利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時間到後,寧時亭用手背試探了一下藥的溫度。拿勺子沾一點藥液,滴在手背上。褐色澄澈的藥液從白皙的手背上滾落,溫度剛剛好。是鮫人覺得微微發燙的水平,也是平常人喝起來剛剛好的程度。鮫人端了藥過來,漂亮的眼睛溫和又安定:“世子先喝了吧。”顧聽霜伸出手,寧時亭半蹲下去,比他微微矮一點,想他接得順利。那隻手接過了藥碗,另一隻手卻直接扣住了他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帶著他自己的手,直接將藥從他嘴裏灌了下去!肌膚隔著一層極薄的手籠子相貼。那藥碗是滿的,動作太大,直接潑了一半在鮫人身上,剩下一半,或許有一兩口可以進寧時亭口中。顧聽霜眼底一片沉色,靜靜地看著他。寧時亭這個樣子很狼狽,幾乎是半跪在他麵前,被他扣著手腕事實地製住。藥液順著嘴角、下頜緩緩低落,潤紅、燙熱了那一片因為缺少血色,而看起來涼薄的唇。鮫人體溫低,從指尖就能感受到,這個溫度對他來說,應該是挺燙的吧?藥物入喉,燙得寧時亭渾身一抖,眼底也不由自主泛上一點淚來。顧聽霜第一次這麽近地看見他的臉。第一次是在婚房,寧時亭有紅蓋頭還有紗罩擋著,當時紅燭暗淡,又是夜裏,他也沒看清他到底長什麽樣。隻記得這雙眼睛很亮,很清透。第二次他把小狼叼來的東西還給了他,寧時亭背光站在門口。其實時至今日他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份,隻知道下人總叫他“公子”。他和他分明從來都沒有見過,但是這個人,除去因為剛進府,想要立下一個“寬厚後娘”的印象之外,卻總還像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寧時亭每次看他的眼神,跟他說話的方式,就仿佛……他已經認識了他很久一樣。他甚至還知道他的喜好,府上人這幾天送過來的飯菜,都是他喜歡吃的,而不是和以前一樣,總有幾種他根本不愛吃。還是和那天晚上一樣,現在這雙眼睛裏倒影著他的影子,雖說浮現出淡淡的水光,但是那一刹那的驚詫過後,很快又轉為溫和。他嗆到了,咳嗽了幾聲,不知道是被燙的,還是咳嗽得狠了,臉也紅透了。原本蒼白的臉頰,還帶著一點剛忙完後生出的薄汗,隱香流動。……哭了?還真是嬌氣。顧聽霜看了他一會兒,見他沒事,隨後才慢悠悠地拿走他手中的碗,將殘藥一飲而盡。“這一口就敬你了。敬茶是舊禮,你要免了我的禮,我偏偏不想免。”寧時亭怔怔地看著他。他的眼睛很漂亮,說不出是哪種漂亮,很普通的黑色眼眸,可是看久了總覺得裏頭還有一層淡淡的青色,像是天青石那樣,能在陽光下散發出詭譎嫵媚的光來。顧聽霜語氣微微加重:“看我做什麽?怎麽,想像那天一樣,或者像昨天死的那個人一樣,再惑我一遍麽?藥裏到底有什麽把戲?你不說,我就讓小狼立刻咬斷你的脖子!鮫人的把戲我不懂,你再用眼神惑我一次,下回我便剮了你的眼睛。”那本神農書他翻來覆去看了很久,每種藥材都找到了對應的解釋。但是每種藥草混合,會否產生什麽副作用,他也不得而知。毒鮫天生試過無數種藥,在這方麵心思比他深沉得多。他讓寧時亭先喝一口,無非是看他真正會有什麽反應沒有。手裏的人還在咳嗽,每一聲咳嗽都震入心肺。那一刹那,好像眼前的人一下子變成了蒼白輕薄的紙人,輕輕鬆鬆就可以拿捏、折斷一樣。寧時亭輕輕說:“鮫人眼惑人……是個傳說,不是真的。”“什……”寧時亭聲音沙啞,好像說話對他來說還有些困難似的,但是聲音仍然輕柔溫和:“我不會……用眼神惑人,那天你……在婚房中,我讓你睡過去,是用的我自己配的速眠香。”那一刹那,顧聽霜眼中風雲變化,表情複雜了一瞬,隨機都轉化為陰沉、壓抑的暴怒:“滾!”寧時亭似乎也不明白他這突然的暴怒是因何而起,但是現在他外衫濕透,也的確在這裏停留得夠久了。聽書應該在找他。他輕輕起身,有些無奈似的:“世子下回好好喝藥吧,藥裏的確沒什麽別的東西。他日如果有什麽事情,我一般在書房,世子找我也方便。”跟小孩子沒什麽好計較的。上輩子他剛進晴王府的時候,顧聽霜的難哄比現在還厲害,但是他忘記了,隻記得這孩子後麵是如何一點一滴地、笨拙地表達著他的接納與喜愛。現在來看顧聽霜這樣的脾氣做派,反而還讓他有一點懷念,還有一點哭笑不得。寧時亭走了。顧聽霜卻僵硬在原地,久久沒有回過神來。小狼在他膝蓋下打轉,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怔住了,奮力想往他身上跳。他心底好像有什麽東西,被寧時亭輕飄飄的一句話敲碎了。一道冰牆,堅不可摧的壁壘,對外豎起尖銳的防禦,可是自以為的敵人卻遲遲沒有到達。過早的防禦,卻反而暴露了什麽東西。那是潛藏在深處,沉寂了四年從未複蘇過的某種悸動。“我不會……用眼神惑人。”顧聽霜低頭看自己的手。少年人修長細瘦的指尖,還殘留著一點藥液。被寧時亭嗆出來的,從他齒間、微微翕張的、深紅的唇角滾落,帶著綿綿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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