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開始寫作。我寫作,和當年這些其突出性和特殊性都超乎一般人的想像的“經歷”有直接的關係。我們都應該知道,人生,多少經歷,隻要我們經歷了它們,它們就註定成為我們一生的負擔,我們的得背負一生的沉重的十字架。我當年的這些“經歷”,還有一些其他類型的“經歷”,就是這樣。我寫作,隻有我自己知道,部分就是為了能夠把自己從這種負擔、這個十字架下解脫出來。


    然而,想得容易,做起來卻不是那麽回事了。主要的困難還不是來自於我缺少寫作功底或寫作天賦什麽的。而是當我每每寫到這些“經歷”時,就會如我當時遇見我們公社的黨委書記一樣,感覺到全中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站在我身邊,對我怒目而視,是可忍孰不可忍,還有可能聽到有如世界震怒了、宇宙震怒了、上帝震怒了的咆哮聲。他們咆哮的就是: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它們全都是不可能的,因為它們是反真理、反唯物主義、反“科學”、反馬克思主義的!我是何居心要虛構出這樣的“經歷”,還敢寫出來!


    我不得不麵對的是,如果我一定堅持寫下去,按照我記憶中的模樣還原這些“經歷”,最後感到的恐懼一定是我承受不了的。結果成了每一次都是寫到這些“經歷”就寫不下去了,或者是寫了一點點就像是在毀滅罪證一樣把它們撕了或燒毀了。


    我還記得,我寫當年的那個“月夜行動”,有如江河奔流般順暢無阻地寫到“神的黑暗半球體”出現在我麵前了,我感覺到一部一直就是我夢想中的作品在誕生,而到這裏就是這部作品的分娩就快完成了,“神的黑暗半球體”的出現就是“孩子”的“頭”已經出來了。我體驗的正是那種隻有寫作者才能體驗到的寫到一部作品的高潮時才能體驗到的快樂和激動。但就是這時候,一個巨大的、無法言喻其恐怖的東西從我心中和身邊“升”起,完全就像當年“神的黑暗半球體”悄無聲息地說出現就出現了,這個東西不是別的,就是一個幻覺,幻覺中是全天下、全世界、全宇宙,全天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對我怒目而視,原因還是我正在寫在反唯物主義、反科學、反馬克思主義和反“邏輯”、反“科學”的“經歷”!正在無恥地編造謊言!我說把這部作品趕忙鎖進抽屜就鎖進抽屜了。鎖進抽屜後都還感覺到不放心,總感覺到家裏有一個罪證在那裏,它遲早會被發現或揭發,有時候甚至會無端聽到如“人民”、“人民群眾”、“國家”、“國家戰士”、“真理的捍衛者”那樣可怕的東西正大踏步地向我家走來,他們人都已經到了我家門口了,馬上就會破門而入了,而一進門就會把我寫的那些不管藏在哪裏他們都能找出來的“反科學”、“反真理”、“反唯物主義”、“反馬克思主義”、“反人類”、“反國家”、“□□” 的東西給找出來,而一找出來了我就會完了,就會受到審判和清算了。多少次又多少次,這種感覺都使我不得不以理智的力量盡力進行調整。我發現,問題還不在於我這些東西被“發現”和“揭發”後,我會受到“審判”和“清算”,而在於,這種“審判”和“清算”對於我來說、對於我的靈魂來說,它是我應該受到的!我罪有應得!不隻是這種怕被“清算”的恐懼,更有這種“罪有應得”感,才是我無法承受的。終於有一天,我清理那些應該燒掉的廢稿,把這部稿子也隨手扔進廢稿裏,在看著一堆廢稿在熊熊大火中燃燒時,感覺到裏麵有一部稿子我應該把搶救出來,它不應該就這樣被燒掉,可是,我卻始終也沒有動,看著一堆稿子最後全部化為了灰燼。這以後,我才沒有總是無端產生這種莫明其妙的恐懼,但是,我在這次燒廢稿中燒了一部不應該燒的稿子的感覺也始終在心頭,可以說是耿耿於懷。事過十多二十年,我又寫當年的“月夜行動”,這一次我終於把整個事情如我記憶中的樣子寫出來了,寫到所謂“神的黑暗半球體”時才想起當年寫過這個東西,整部作品和當年寫的幾乎一字不差,而當年寫的那部稿子就因為心頭那種無名的恐懼被我燒掉了,被我燒掉了才過了這麽些年的“安心”的日子。


    我的寫作演變成了沒完沒了的自我申訴、自我辯解、自我懷疑、自我審判,自己追逐自己的影子,自己咬自己的尾巴。於幻覺中,總感覺到隻能稱之為“全天下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那樣的東西站立在我身旁,監視著我寫的每一行字,隻要有一行字不符合他們的真理的標準,我就會立即感覺到類似當初見到我們公社黨委書記時所突然感覺到的那種恐懼,感覺到我在被“全天下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審判和清算,我也應該受到這種審判和清算。有幾年,每把這些經歷和經驗寫上幾行,就要向幻覺中的圍著我的那些“全天下下人民”、“全世界人民”、“全宇宙人民”磕頭作揖地承認自己是真的瘋了、神經錯亂了或有深藏不露的、連我自己都沒有覺察的動機,虛構了這些經歷和經驗,虛構得把我自己都騙了,相信它們是當真有過的了,要不,也不過是把幻覺當真的了。但是,我深藏不露的動機是什麽?我為什麽要如此“抹黑”我們的世界,歪曲事實,甚至於虛構事實?我就又承認的確可能是我的思想動機不純,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等等,等等。我直接就在文本上麵這樣做,不敢如我“記憶”中的樣子把這些“經歷”如實寫出來,不管這些記憶是真記憶還是假記憶,這些“經歷”是真過還是根本就沒有過,卻沒完沒了地檢討自己這樣寫和寫這樣的東西的錯誤、挖竟然犯這樣的錯誤的思想根子,結果就好像我寫的東西成了對自己過去的經歷的檢討書、悔過書。後來,我讀我寫的這些東西,看到的全是連篇累牘地自我辯解、自我懷疑,卻沒有幾行字是關於我要寫的這些事情本身的,完全談不上我把這些事情如實說出來了,而我就是想把它們如實說出來而已。


    我研究心理學,發現了還真有一種疾病,患者虛構出一些“經歷”,虛構得那麽逼真,不但他自己信了,講出來缺少辨別能力的人,也就是沒有一種正確而堅定的科學觀或沒有受到過正確的哲學教育的人,都會信以為真,但實際上這些“經歷”是沒有過的,通常不過是在他者或自我心理暗示下產生的幻覺或做的夢而已。有幾年,我完全認定事情是這樣的。但到頭來,我開始懷疑自己的一切,懷疑我本身存在的真實性,懷疑的生活中的妻子、女兒她們的真實性了。雖然我通過努力度過了一個這個“難關”,但隻有我自己知道,這種自我懷疑都達到了什麽程度,我不敢確定當年的我、童年時代的我是不是一個神經病,但是,現在,我可能是真的有神經病的症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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