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樣在路上就像在跳來跳去似的到了學校,在放學的路上也是一樣,絕不能容忍自己有一次腳沒有踩著所謂不是土的東西,那個忘我和忘記一切、專心致誌的樣子,已經到了很難不讓人側目,並視我為瘋子,至少視為準瘋子的程度。路上的枝葉敗草雖然很多,但並不是為了我走路每一步都有踩的給我擺好了的,所以,我那樣子真的就像是在激流中□□在水外邊的亂石上行走一般地跳來跳去,每一步都怕滾進激流裏去了,常常要做極小心的選擇,好久不敢動一下腳步,站立在那裏的樣子也很別扭。“不是土的東西”,這樣想很簡單,但實際操作起來就會發現,所謂“不是土的東西”其實是個很模糊的概念。比方說,石頭算不算得上“不是土的東西”呢?我還真遇到了這樣的難題,不去踩那塊石頭,就無法做到踩到不是土的東西走過這裏,踩了那塊石頭,又有可能踩的是土而並不是“不是土的東西”,而這樣一來,我就“完了”。我站在那裏想,把汗水都想出來了,看著那個石頭,感到它就是命運、魔鬼和神一齊合作給我設的一個考驗,一個陷阱。


    但是,真正的問題不在路上,而在學校和家裏。學校的教室每兩天一掃,給掃得幹幹淨淨,諾大的土壩子操場裏雖然有的是紙屑作我的“石頭蹬”,到了教室門口我卻隻有止步了,因為要走到我的座位上,一定得走上一段“淨土”路了,除非我能飛起來。最後,我立到了門檻上——門檻是木質的——飛身躍到前排的桌子上,差點沒從桌子上摔下來,然後從桌子上落到我的座位上,雙腳不敢挨地。這時候到的同學還不多,也都在隨意自由地活動著,全都奇怪地看著我,不知我又發明出了什麽新名堂,它又會給我招來什麽樣的後果。


    爹到校了。開始上課了。我就坐在第一排,就在爹的眼皮子底下的眼皮子底下。他注意到了我一直都把雙腳縮著,就像一個侏儒坐在凳子上,上身端端正正,雙腳卻挨不到地。突然,他抽我起來回答問題,腳下是深淵、火海、虛無、萬劫不復的地獄,我怎能離開凳子站起來!最後,我是站起來了,但是,卻隻是一隻腳著地,另一腳放在凳子上,雙手緊撐著桌子,盡量讓立在地上的那隻腳少承受些力量而使它隻是一個擺設。爹時時都在密切注意著我的一切名堂,不過,他要麽就是還沒有反應過來,要麽就是需要觀察清楚了再說,這一次,他沒有怎麽樣。這一次後,我又被抽起來回答過兩次問題,雖然因為我採取了那種奇怪的姿勢而沒有墮入那可怕的滅亡之中,但是,我還是感覺到自己飲到了地府冥河的水,所以,我撕了兩潔白如雪的紙墊在我的腳下,站起來回答問題時我就站在這兩張紙上。在潔淨的教室裏,這兩張紙太醒目了,爹低頭認真看,我感覺到班的氣氛已經有了和過去每一次一樣的我將大難臨頭的緊張。


    問題接二連三地來了。我從來是下課都不會出去玩耍,爹說玩耍沒有任何意義,雖然其他同學在該玩耍他都會讓他們玩耍,但我發現他們玩得越開心,他就越是在用一種鄙視、厭惡的眼光看他們。我的課間休息也在他的監視下,為此他下課後也不會出去走走,常常就我們兩人在教室裏。這倒幫助了我,說起來是個好事情。可是,我總不會完全不需要上廁所了,總會有必需去上廁所的時候。我隻有忍,忍到小腹如鼓,疼痛欲裂,忍到我心驚肉跳地感到,尿在“回流”,回流進我的各內髒器官和我的血液裏,我的內髒和血液都在有毒的、骯髒的尿液裏了,我已經整個人變黃了,發腫了,豆大的汗水流出來,我感到它不是汗水而是黃尿。我頭暈眼花,口幹舌燥。


    我突然跳起來,爬上桌子,走過兩張桌子跳到教室的門檻上,從門檻上跳到教室外邊的紙屑上。爹像炸雷般的吼叫起來。在廁所裏我暢快得就像把體內的一切都拉了出來似的解了個幹淨。可是,我回到座位上去還是麵臨著同樣的難題。麵對爹如狂怒的獅子般在那兒吼叫,我還是上了教室的門檻,從門檻上跳到離教室門最近的那張桌子上,從兩張桌子上走過落到我的座位上,弄得劈裏叭啦一遍混亂。坐到座位上,我雙腳一放下去就像挨著了死神似的縮了回來,原來,爹已經把我墊的那兩張紙給拿走了。爹咆哮得更厲害了,而我看出了這一次,他更多的是恐懼,他有些心虛,不敢把我逼得太狠。而我,坐在那兒,沉靜、單純地望著他,一言不發。我這種沉靜和單純也起了作用,他狠狠地看了我一小會兒,沒有繼續發作下去。


    第134章 第 134 章


    e


    我又來到學校了,發現操場打掃得簡直稱得上一塵不染,我驚得目瞪口呆——我看到的操場是怎樣一個埋葬人的荒漠,怎樣一個惡魔的血盆大口和一個讓人死無葬身之地的葬身之地啊!怎麽辦?不管怎麽辦我也不能拿生死攸關的事情開玩笑。操場旁邊就是麥地,麥子已開始抽穗了,麥子不是土,可走麥地踩著麥子到那一塊村民們專門用來給麥子、豆莢類作物脫殼用的石板鋪成的壩子麵前,這塊石板壩子平時也構成了我們的操場的一部分,石板也是接近於土的東西,可不能去踩,但是石板壩子邊沿是用磚頭圍起來的,磚頭離泥土就遠一些了,從這些磚頭上踩過就能到教室跟前,用一點力就可以跳到教室的門檻上,到了那兒就輕車熟路了。我這樣想,也這樣做了。我也隻有這樣做。


    瘋子的感覺能力和體驗能力往往是過分發達的,發達到了惡性地程度。實在沒有理由說我還是和正常的人們一樣正常的人。成片的麥子在我腳下倒下去,我感覺到的是我在踩死一個又一個天真爛漫的嬰兒,他們在天真爛漫地遊戲玩耍,我在麥子的生機中,在麥子在風中的搖姿和種種一切中,活生生地看到了這樣的嬰兒,也看到了他們在我腳下如氣泡一般地破滅了,在我腳下翻出灰白色的、再無生氣的屍體。


    看見我這樣做的同學們發出了輕微然而也是齊聲的驚叫。糧食,一粒糧食都是珍貴的。這有雙重含義。一是糧食本身就是珍貴的。像我們溝的人們,要是吃的問題不那麽困擾他們,他們也不必把“國家人口”、“非農業人口”什麽的看得那麽高人一等甚至幾等了。所以,糧食本身就是無比珍貴的。在我們溝裏,還沒有發生過誰有意損壞莊稼的事情,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其次,教科書的教育和一切政治宣傳,把所謂國家和集體利益、國家和集體財產拔到無限的高度,教科書上就充滿了國家和集體的半斤糧食或一捆草也比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還要重要的宣傳和教育,充滿了一個個孩子就為了國家和集體的半斤糧食或一捆草而義無反顧地犧牲自己的□□德故事,使得我們都已經有了一個固著在骨髓裏的觀念了,那就是此生不為了國家和集體利益、國家和集體財產而想都不要想一下地犧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犧牲生命,就無法對此生有一個交待了。所以,我一次就踩壞了這麽多莊稼,那還真是莫大的罪過,同學們發出驚叫也在情理之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太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向小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向小舜並收藏太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