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 1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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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不是具有諷刺意味,我們對秦老師和她的妹妹的這次行動,把秦老師她們和世界、人們的關係到底是怎樣的完全暴露出來了,也把她們到底是怎樣看這個世界和人們的完全暴露出來了。然而,在整個世界和所有人裏麵,卻有一個人是她們唯一信任而且完全信任的,還把她們交付給他了的。當然不是把她們的人生安全交付給他了,他也沒有能力保護她們,而是,把她們靈魂中的某種東西,那種在她們的處境這個樣子的時候特別需要的一點點人性溫馨的東西交付給他了,寄托在他身上了。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我。


    我每天上學放學都照樣走茶壺嘴經過。隻有我一個人才平時對茶壺嘴怎樣現在還怎樣。這天,我上學去,走到秦老師學校,看見秦老師妹妹也從屋裏出來,一種力量使我站著等了她一下,她就來和我一起肩並肩走。在路上走著走著,我們的肩膀就挨在了一起,而且越挨越緊,就像兩人粘連在一起了似的。好幾天來,上學放學她都是孤零零一個人走在路上,就跟我每天上學放學在路上的情景一樣。那些男孩子,還一路上對著她又喊又笑,還叫喊:“你們等到起,我們今兒晚上還要來!”那些女孩子,則對我們說:“要打就打出個名堂來,不要沒模沒樣的!”“□□的把這些‘國家人口’往死裏打都活該!”從這天起直到我們攻打她們的行動結束,每天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我和秦老師妹妹都並排著兩人肩膀緊緊挨在一起走,一路上都不會分開一下,也不會鬆開一點,始終都是那樣緊緊地貼著,就像粘連在一起的一樣。路上隻有我們兩個人。因為他們都不走茶壺嘴,所以這條路上隻有我們兩個人。自從有我在她身邊了,她就不像前幾天那樣走在路上就像一個罪人似的,那些男孩子沖她又叫又笑,她連頭都不敢抬一下,現在,她把頭抬起來,那些男孩子走在另一條路上喊著她的名字又笑又鬧,還喊:“你們兩個好好等到起,準備好,我們今兒晚上還要來給你們好東西!”她還衝他們怒目而視。很顯然,有我在她身邊,她有了底氣,也有了某種力量。


    每天,我到了茶壺嘴,如果她還沒有出來,我就會站在那兒等她,她也會很快就急急地出來了,如果我晚了點,她則會等我,而我們一定要在兩個人肩膀緊緊貼在一起後才會出發。放了學後也是這樣,或者她在教室外等我,或者我在教室外等她,把對方等到後,兩個人肩膀緊緊貼在一起來了才會開步走。我們不會看對方,一路上也不會說一句話,在那幾天時間裏我天天上學和放學的路上都是肩膀貼肩膀地走,但一句話也沒有說過。我們是並排著肩膀貼肩膀地走,路上有些地方路窄,有一個人甚至於兩個人滾到田裏或溝裏去的危險,我們也不會分開,不會改變一下我們的姿勢。我們的學校在一個小山包上,上下山有一處地方不僅路很窄,而且路邊外是一個有好幾米高的懸崖,懸崖下亂石累累,人掉下去了摔折胳膊腿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就是走這一處地方過,我們有掉下崖去的危險兩人也不會把緊貼的肩膀鬆開一點,不會改變一下我們的姿勢。在飯桌上,爹對我說這些天上學放學不要和秦老師妹妹同路,還說走茶壺嘴過往是危險的,那房子是說倒塌就要倒塌的,要是趕上被埋在裏麵了,就一切都完了。但我當然不會聽他的。


    我看天上的月亮,它一天晚上比一天晚上的位置高,也一天晚上比一天晚上圓。它就差一點就是一輪滿月了。這時候秦老師才把課停了,宣布不要來上課了,這教室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但是,她和她妹妹仍然沒有要離開這座危險的房子的樣子,似乎要與它共存亡。我聽到了有婦女失望地、不無蔑視地說:


    “還以為要打球個啥名堂來呢,到現在都沒打球個人命出來!”


    一權威人士說道:


    “別急,會出人命的。那房子現在不塌,過兩天也會塌,她們不敢離開它,還沒哪個給她們這個權利和資格。擅自離開了,那就叫做臨陣逃離,被階級敵人的淫威嚇垮了。我們要有耐心,隻是啥也別說,裝著什麽也不知道。”


    我在心裏暗暗冷笑他們。我覺得我就是要把他們靈魂中那種最黑暗邪惡的欲望給調動起來然後嘲弄它,我知道一定能取得最完美的成功。


    到這時候,他們眾口一詞地肯定茶壺嘴的事情一定是階級敵人幹的,有人還有義憤的樣子,說要向上級領導匯報。


    這天晚上,月亮終於是輪瞪圓了的滿月,明亮的月光下我們一夥人人數達到了空前的程度,但也已經顯出疲憊之狀。他們還是像那樣進行攻打,到該離開的時候了,我看見她們放在教室外牆壁下的便桶,走過去,提起便桶走到茶壺嘴邊,奮力將便桶扔進一塊田中間去了。我這樣做是有意識有目的的,他們立刻一鬧而散,還紛紛說不會再來了,也沒啥幹頭了。我們的整個行動至此完結。


    回到家裏,爹正像一頭狂怒的獅子一樣在等我們。原來他在今夜發現我們出去了。他把我們提過去就打,尤其是不遺餘力地打我。他問我參加了幾個晚上,我說就今兒一個晚上。他吼道:


    “不!你□□的至少去的有三晚上!前兩晚上我就感覺到了不對頭,隻是沒有到你屋頭來看看!”


    事情結束了,夜茶壺嘴再無那種叫喊聲了,顯得異常的安靜,溝裏才像爆炸了一顆重磅□□一樣,茶壺嘴每天每一時刻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黑壓壓的人群。各種聲音,各種議論,各種義憤,各種慷慨和激昂。“壞分子幹的!”“哪些階級敵人幹的!”“一定要查出來!”“送交公社政府處理!”……我聽到的隻言片語就是這這些。大隊領導幹部猶如及時從天而降排解危難的神仙一樣出現在現場了,眾人為他們開道,簇擁在他們身邊就像一群學校出了大事的小學生圍著他們的老師一樣。


    事情被定性為階級敵人猖狂的報復行為,隻等召開嚴肅處理、妥善辦理、□□階級敵人的群眾大會。一溝人成群結隊地去慰問秦老師她們,好多人還送去了東西,很多人強烈要求秦老師她們身邊時時不能離開人,怕她們想不通,尋短見。秦老師幹娘和幾位婦女接受了這個莊嚴的任務,晚上也不離開秦老師她們。


    召開群眾大會這天,爹要我們三兄弟到場聽一聽,接受教育。那幾個“階級敵人”,也就是那幾個地、富、反、壞、右分子垂首躬身站在那裏。首先當然是張書記講話。張書記首先代表我大隊黨支部、大隊全體幹部和廣大人民群眾向秦老師表示慰問,然後代表大隊全體幹部作了深刻的自我檢討,對他們到事情的最後階段才知情表示歉意,說他們的工作沒有做到位,他們的關心沒做到位,不過,這也是他其他大隊領導這一向工作很忙造成的,雲雲。


    然後,張書記講道,根據他們向群眾、向各方麵也包括秦老師本人所做的調查來看,秦老師這次是受了委屈,甚至於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傷害,然而,無論是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還是其他工作崗位的工作人員,我們永遠的第一任務、第一責任、第一關心是工作,工作壓倒一切,不管我們受了多大的傷害,隻要在火線上還沒有流盡最後一滴血,我們就都要好好工作,加倍熱情和忘我地投入工作,化悲痛為力量,有悲痛也要無悲痛,把黨和人民交給我們的工作搞得更好、更出色,要有把自己一切都奉獻出來的精神,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也不下火線,獻出生命也還在火線。張書記還講了很多很多,也表揚了秦老師沒退縮,始終堅持工作等等。我聽見他還說:“畢竟沒有出人命嘛!也沒有打傷打殘嘛!就是打傷打殘了我們也不能把它放在心上嘛!還是工作和國家財產、集體財產為第一嘛!話說重點,就算是出了人命,那對於個人也不算啥子嘛,我們為了黨和人民交給我們的工作犧牲了自己,奉獻了自己的生命,死也死得其所嘛!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為了黨和人民交給我們的工作而死,就死得重於泰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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