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石頭的爹媽見在新學期他們的兒子的臉又變得血跡斑斑,就托同學給我帶來了一段話。這段話很長,很完整,顯然是馮石頭的爹媽反覆給我這位同學教了好多遍的。這段話是這樣的:


    “叫他以後別掐石頭的臉了!他都快把石頭的相破了,叫石頭長大了哪去討老婆,成起一家人。他是個副組長,又是老師的娃兒,人聰明,學習成績好,還有後台,長大了會當‘小秘書’,這些叫他該管石頭,有權教育石頭,但石頭有錯他可以打,打石頭的屁股,罰石頭下跪、扯耳朵都可以,我們都支持,都不會說他做錯了,都認為他有那個權力。隻是別再把石頭的臉掐得大坑小坑的,別把石頭的相破了。石頭每天回來都要挨打,就為他臉上又掐的有血口子。石頭也不是一個不聽話的娃兒,雖然他小禹怎樣教育石頭都應該,我們也望他小禹把石頭教育好。他可以要石頭給他幹啥就幹啥,把石頭當奴僕、下人使喚,這些都是石頭應該做的,隻是別再掐石頭的臉了!”


    傳話的同學還模仿石頭爹媽的口氣把話得非常輕鬆。


    聽了這段話的震驚和憤怒是無法形容的,我感覺到這一瞬間把整個事情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都決定了。是的,我震驚,但這段話又完全沒有出乎我的意外。我看到的是:我就因為知道到這時候了他們才會有反應,而他們的反應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會給我帶來這樣一段話,這段話一定會強調我是“副組長、又是老師的娃兒,人聰明,學習成績好,還有後台,長大了會當‘小秘書’”,我才對馮石頭,對他們的兒子做那個事情的。事實上,當初在我做出那個要對石頭進行一年的行動並把他一生給毀了的決定的時候,我從垂掛下來的全都是死屍一般的東西中就看到了我是“副組長,又是老師的娃兒,人聰明,學習成績好,還有後台,長大了會當‘小秘書’”,這就是使我可以完滿地完成任務、達到目的有一種絕對的保證了。但是,我以我整個生命在厭惡和反感的恰恰就是我是“副組長,又是老師的娃兒,人聰明,學習成績好,還有後台,長大了會當‘小秘書’”,我因為有這些身份和頭銜我就能夠沒有障礙地對馮石頭做那些事情,毀掉他的一生。石頭的爹媽想不到,正因為他們到這時候了才有所反應,而且反應隻是這樣一種反應,隻是給我帶來這樣一段話,我對他們的兒子不僅不會停手,還會變本加厲。


    馮石頭的爹媽說我有後台,指的是我爹當年的一個學生如今當上了某公社副書記,此人姓黃,我們前文提及過,我去公社醫院看病,那個醫生在聽說我們有他這麽一後台後才肯給我把脈。他是不是我們家的後台是另一回事,而是對於我們溝裏的人來說,“後台”才是一切,不管什麽人,沒有“後台”就什麽也不是,什麽也不可能是,所以,我們有這麽一個我爹教過的學生當上了公社副書記,在我溝的人看來就是我們家也有一個“後台”。我知道馮石頭的爹媽說我有“後台”指的就是這回事。在我對馮石頭做那一切剛開始的時候,就知道,人們認為我有這麽一個“後台”,將是我能夠絕對成功和完滿地完成我將在馮石頭身上完成的一切的一個有力的保證。


    他們不知道,不管是後台還是前台,不管是正組長還是副組長,不管是大秘書還是小秘書,所有這一切對於我都不過是死亡和死屍而已,虛無而已,在機械強迫力的作用下機械的運動著的沒有生命沒有意識的存在而已,所以,我對馮石頭所做的不可能因此而停止下來。隻有真正的生命、真正的活著的人才可能阻止我,終止我對馮石頭幹的一切。


    得到了馮石頭的爹媽給我帶的這段話後,我對馮石頭說:


    “你過來!”


    他篩糠般地抖著,好像渾身奇癢難耐,雙手不停地互相抓撓著,手背上的血都讓他抓撓出來了,卻好像一點也沒有感覺到,黯淡無光的眼睛裏是千百萬條恐懼、膽怯的遊蛇在瘋狂地竄來竄去,嘴囁嚅著,要吐出一個什麽字來,卻終於什麽也沒吐出來,隻發出了一個含糊的不知是在說“不”還是在說“是”的聲音。我頓時如獲得超視力地看到,他在他爹媽麵前,在所有大人麵前他都是這樣的。他是絕對孤立無助的。我也看到了,我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他是絕對孤立無助的,我就不可能對他做什麽了,一絲一毫也不可能了。


    石頭的兩邊的臉都已經布滿了血口子了,它們每一個都是那麽清晰和醒目。他仍然是隻要我每天要對他做的那件事一完事,他就和後排的那幾個同學又說又笑起來,盡管這幾個人早就可算作是我的同謀甚至於同夥了。隻要他多少意識到我在注視他,他的眼睛中就馬上是那種一切都熄滅了的、陰間般的一切,那種如萬千蟲蛇亂竄的恐懼。他是那麽麻木又是那麽敏感。事情就是這樣。


    石頭的兩邊的臉頰終於沒地方可下手了,而到一年的期限卻還有一段時間,而一年的期限不到則是無法停下來的,所以,我開始在他的額頭上下手。向他額頭伸過去的手我感到比泰山還要重,那神的光芒已經成了一種絕對殘忍的光芒。我感覺到額頭上的肉要脆一些,但是,每掐下一塊肉都會讓人感到骨頭的存在,這讓我的手都微微抖了起來,而盡管我已經在石頭的臉上掐下那麽多塊肉了,手以前卻沒有抖過。我控製住自己,因為發抖是不允許的,因為一切都隻不過是死亡針對死亡、機械針對機械的運動而已。對於馮石頭,我從他的額頭上掐下肉來,也就是他的苦難更上升了一級的標誌。他整個人在我麵前顫抖著,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額頭,他整個人,他整個人的每一塊肉每一塊骨頭每一個細胞,全都成了那個囁嚅的乞求我的“不”字,但他既整個人都隻不過這樣一個囁嚅的乞求我不要再幹下去了的“不”字,又對我連這樣一個乞求的“不”字也說不出來了。


    秦老師又像從長期的睡眠中醒過來了,又一次發現了馮石頭血跡斑斑的臉了,這張臉我一看見強烈地、震撼地想到的一個詞就是“粉碎”。不過,醒過了的秦老師仍然是睡意朦朧、神誌不清的。她已經不再相信馮石頭的臉是他爹媽弄出來的了。她已經多少明白了是我幹的,猜疑地、小心而親切地問我,我天真、美好、真誠地搖搖頭。事實上,我也確實感到不是我做的,我什麽也做不出來,什麽也沒做過。她向我提出了一些可能還真是我幹的理由,我還是那樣搖頭。我發現她還悄悄觀察了我好幾天,想要弄明白我是不是在撒謊。我知道她在觀察,她藏在哪裏觀察我都知道,我沒有讓她觀察到什麽。我沒有讓她觀察到什麽,但繼續在馮石頭的臉上掐下肉來卻一天也沒有拉下過,因為拉下一天也是不允許的。隻有一天也不拉下,隻有做到“絕對完美”和“絕對成功”,整個事情才是神聖的,才能保證我不墮入萬丈深淵;隻有一天也不拉下,隻有做到“絕對完美”和“絕對成功”,我才可能有當初從馮石頭臉上掐下第一塊肉的行為。她顯然也向其他同學做過調查,但是,他們誰都沒有對她說過什麽。不過,至此,她也把整個事情放下了,從此連馮石頭那張臉看也沒有看過一下了。我看得出來,她最後當真是相信了不是我幹的。我還看到,對於她,雖然從一切方麵分析我的嫌疑最大,但是,我天真、美好、真誠的那種搖頭起到了作用,因為我那種搖頭是當真是天真、美好和真誠的,不是裝出來的,沒有摻一點假的,她也寧願相信它不是裝出來的,沒有摻一點假的,而代價就是從此再不關心馮石頭那張臉了,將它從她的視野和意識中完全移除。當然,還有許多其他原因使她選擇相信我並從此看也不看馮石頭一眼了,對這些原因我也全都一清二楚,盡管我未必能夠把這些表達出來。我要不清楚這些也就一開始什麽也不會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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