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楚,在爹的靈魂深處,他到底要我的他所說的“學習狀態”是一種什麽狀態,盡管要把它形諸語言是困難的。記得有一回,放學了,我走在前邊他走在後邊,見一水口缺口處在敞水,我故意學書本上描述的那種“好孩子”、“好學生”的樣子把缺口堵上了,以示“保護集體的水”。黃昏時,我做了一個更不可思議地舉動,不在家學習了,跑到後山上去大聲唱歌,讓半條溝的人都聽得見,翻來覆去唱那幾首革命歌曲。但我不隻是在唱這幾首歌曲,而是通過這幾首歌本身並沒有也不要求甚至於不允許的聲調的變化表達我是在“創造”,我在把幾首歌曲唱成完全在表達我自己、展現我自己的東西,幾首歌曲隻是被我借用了它們的外表和皮毛。


    天黑了,往家裏望去,我想我是永遠也不敢回那個家了。但我不回那裏又去哪裏呢?剛一進院子,弟弟就跑來對我說:


    “你又要挨打了,都準備好了。這回要把你娃兒打慘!”


    我厭惡地看了老弟一眼。一進屋,就看見那專門的刑具似的為我擺好的大板凳和黃荊條。打了之後他對我講他已經不隻一次對我講過的,我的學習狀態要達到哪怕是大火將我包圍了,大火都燒到我跟前了,我都渾然不覺,別說是恐慌或作出什麽反應,就是連對大火到了身邊的意識、感覺都沒有。


    他如是講道:


    “我所說的,是你唯一的選擇。你不能,絕對不能是其他任何一種可能。你隻有,絕對隻有讓你的學習達到你除了學習,對這個世界的所有一切和你自己都不能有絲毫的關心,甚至於想都不想不到它們、感覺都感覺不到它們的狀態。這個世界是好、是壞,發生與沒有發生這樣那樣的事,你都絕對不去管、不去想、不去感受,就像是什麽事也沒有一樣——還不能像是,要對你本來、本來就是什麽事也沒有。正如我所說的,你身邊起火了,具體可以說我們家的房子起火了,一村人、一溝人都叫喊起來了,跑來救火了,大火都已經燒到你的衣服上了,把你的頭髮也燒著了而且看起來也都沒哪個沖得進來救你了,你都還沒有一丁點兒感覺,一丁點兒、一絲兒也沒有,對火的事一無所知,仍然一心一意在學習和學習的狀態中,寫你的字、作你的題、看你的書,絕對和平時一樣!你隻有達到這種程度了,你的學習,也就是你在我們這個世界的前程,才有起碼的希望!


    “這是為什麽呢?一個真正學習的孩子本來不會在這問‘這是為什麽呢?’但是,我還是要把它對你講明。你還遠遠不是和根本不是一個真正學習的孩子。我向你講這是為什麽呢?就為了你不去向自己或別人提這樣的問題,想都不要去想它,想都不可能想到它。具體說來,它有兩個原因,你隻需記住它們,絕對相信它們就行了,就是你該做的做到了。一是,我已說過了,不達到大火燒身你也渾然無覺的程度,你眼看就要被燒成灰卻一點也不在意甚至於根本就沒有感覺到什麽的程度,你在這個世界上要有前途,要想通過讀書學習改變你的命運和身份地位那是一點希望也沒有的!這一點,你除了完完全全相信我所說的以外再不會有其他的出路。


    “二是,我所說的大火真的燒起來了,你根本就不可能被燒著,連一根頭髮也燒不著。有我,有你媽,時時刻刻都在保護著你,即使我們的房子著火了,我們也要盡一切和一切使火燒不到你的這間學習屋,再怎麽樣也不會讓火來影響你的學習;我和你媽不夠,那就還有我們這裏的所有的人們,廣大的人民群眾,他們也是在時時刻刻保護著你,為你監視著一切可能發生的危險,大火沒燒起,他們就已經給撲滅了,為了你,為了你的安全和好好學習,他們甚至是連自己的生命都不會顧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更一定能為你排除和消滅所有一切可能的不安全、不良的因素,叫你如繈褓中的嬰兒那樣萬事無憂,一切情況下都安然無恙。不過,這也就要求你對他們趕來救火的喊聲都聽不見,多少人在你身邊撲火你也一無所知,什麽也沒有看見,什麽也沒有聽見,就真的像你是還在繈褓中嬰兒,除了全心全意在你的學習上外;他們把你搶救出火海後,你都還沒有醒悟過來,那麽吃驚地問:啥子呀?啥子呀?你們在幹啥子呀?我的書呢?我的書呢?快給我書,我要看書,我要學習!”


    爹所說的這種荒誕不經的人物在教科書裏是有的,也隻有教科書上才有,可能連教科書上也沒有。但是,很顯然,爹絕對不隻是這麽說說、講講,滿足一下嘴癮,而是真的要在我身上實現它。


    屋子裏越來越黑,他沒有點燈,繼續滔滔不絕地講道:


    “不光對你個人,你對你生活的這個世界也要如此。這個世界不管發生多大的事,管它是好事還是天災人禍,哪怕是發生了特大地震,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叫無數的人流離失所,你也充耳不聞,看見了它們、聽到了它們,它們就在你眼前,就發生在你鼻子底下,你也像什麽都沒有看見,什麽都沒有聽見。有人問你,你也是真心誠意地說:‘啥子呀?啥子呀?’他說啥子你都不知道,指給你看你也看不明白,甚至還看都不看,一眼都不看,繼續在你專心致誌的為了個人前途的學習狀態中。這是為什麽呢?如果要問,還是我給你講的那兩個原因。所以你得記住,對於像你這樣的孩子和學生,我們這個世界無論發生什麽事,管它多大的天災人禍,也一樣會被無數的人們和有組織、有領導的機構把它們完完全全地消除掉,讓壞事變好,好事更好。它不會給你也同樣不會給他人造成一絲兒不良的影響。你要把這當成真理、當成客觀規律——唯一起作用的客觀規律接受下來,直到把它都忘了,隻關心隻在意你個人的學習和前途!


    “我還可以把事情說得這樣絕對,就是對這樣絕對的你也要毫不動搖地信它:你小時候我給我講過月亮不是月亮,而是月球,它是一個很大很重的物體,如果它掉下來砸在我們地球上,地球就一半毀滅了,人類很可能沒幾個人生存得下來。你從現在起要對這件事這樣理解:就算月球真的掉下來了砸在我們地球上了,把地球的一半甚至於整個毀滅了,你也仍然對它一無所知,啥也不去想,隻知道你個人的學習和個人的前途。這還不是因為從科學上說月球掉下來砸爛地球的可能性很小,而是因月球真的掉下來了,無論把我們的地球和人類砸成什麽樣子,我們的人們也一定能夠把地球修復得更好,能把一切災難和損失都奪回來,並且使人類和這個世界、整個地球的一切都比以前還要好,還要完美,這是因為我們的人們是萬眾一心、團結一致的,更是因為他們是在絕對正確的領導之下!”


    他以抑製不住的、怨恨深重的嘲笑口吻說這些,就像他嘲笑的是,我張小禹天生就是受到了那樣的詛咒的,這個世界、這個地球、這個人類、這個社會,包括我自己,不管發生什麽事,哪怕整個毀滅了,也不可能關我的事,我沒有權利、沒有能力、沒有資格關心這些事情,它們對於我就是壞事是好事,好事則更好的事,我隻有、隻配、隻可能當那種“絕對學習”的奴隸。他繼續以這種嘲笑的口吻說,那樣子都有些齜牙裂嘴、窮凶極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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