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到底還是上床睡了。


    但是,這一夜是怎樣一夜不安的睡眠啊。我還從未有過睡著以後受到這麽大的自我折磨,經驗這麽可怕的經驗。一睡著我就感到自己在受到不知是誰的手百般千般的翻弄和折磨,一刻也沒有停止。我感到我在被“他們”剝去衣服,在向“他們”順從地展示自己最隱秘最不能給人看的,我身不由己,抗拒著又聽之任之,有一種強烈的羞恥意識卻又被沉重的瞌睡搞得混亂不堪,難以名狀。


    我感到“他們”在深入,在無情地深入,我確實是在遭受著一種莫大的、無法言表的□□,但是,好像我不是別的,本來就不過是半邊豬肉而已那樣的存在,所以,剛剛強烈地意識到了的被□□感跟著就像丟掉一樣無用的東西一樣丟掉這種被□□感了。我深切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弱女子,在被一群野蠻的暴徒肆意□□□□,可是,這同時又是一個朦朧的意識,跟著,它就變得“清晰”起來,原來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子睡在我身邊,是她在被一群暴徒□□,這事情與我無關,我隻需要睡眠,無夢的睡眠,睡吧睡吧,不要管她和他們,他們愛咋的咋的吧。


    但是,我要的睡眠沒有來,我看到了“自己”,一種把世界都鋪滿了的罪惡之物,那樣不可名狀,那樣壯麗輝煌,令人嘆為觀止。它毫不設防地擺在那裏,被無數我看不見的手隨意地擺弄,全當它是垃圾那樣的東西,它也必將在他們這種擺弄中被整個毀掉,變得一文不值,而實際上它的重要、意義、價值、尊榮、莊嚴、崇高、偉大是無法估量的。但是,我看不見這些如此對待它的手,我就拿這些手沒有辦法。我也被我的“自己”是如此壯麗輝煌震動了,我的“自己”隻不過對於那些把它當垃圾的手才是那樣的罪惡,它是那樣的罪惡還就因為它是如此無邊無際的輝煌壯麗。我被震動了,也被震“醒”了,意識到了自己當以無限的虔誠、忠心對待我的“自己”,愛它,保護它,實現它,為它付出一切和犧牲一切。但是,我卻在把它從我身邊推開去,把它當成與我無關的東西,想不到它看不到它,因為睡眠和睡眠啊,因為人是需要睡眠的,我隻需要睡眠啊,因為人是軟弱的,對它那樣的“自己”怎麽能夠負起責任啊。


    我聽到了多少人的笑聲、談話聲和行動的聲音,還有多少機器的轟鳴,多少儀器儀表的碰響,多麽強烈的電燈光,還大官的喝令聲,我知道這是他們在幹什麽,也聽得出來這是全世界全人類都對我行動起來了,我的“自己”因為憤怒、屈辱和恐懼而成了一個沸騰狂暴的大海,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心裏什麽都清楚和明白,可是,因為我睡得如此之沉,我是如此順應了我作為一個人固有的軟弱,這一切又都成了僅僅是發生在我身邊的與我無關的事情,我盡可以毫無所動地看著。我甚至於還產生了要進入到這些這樣對我的“自己”的人們中間,成為他們的一員,欣賞那種神人、崇拜那種神人、服從那種神人的需要,看到這是自然而然的,更是可能的。我還感到,是的,他們是在對我的“自己”進行那樣的作為,但是,這恰恰是為了我好,我在被他們整體地置換、清掃、割裂、肢解、變異,但每一個人都恰恰是需要這樣的——這一意識和那一他們這樣做是在置我於死地的焦慮恐懼的意識交戰著,最後還把後這一個意識給壓住了。


    我就這樣度過了整整一夜,一刻鍾也沒有中斷過,並且在平時那個時候醒來了。一醒來我就頓時明白了、清醒了。我看見了他們!是真看見了,就像一個個大鬼魂。他們個個沉著、堅定、冷酷,是無限的強力的化身。他們如大火在燃燒,如颶風在席捲,如世紀洪水在肆虐,仿佛每一個都是全人類對人類的敵人的決心、力量、殘酷的化身,過去那幾次他們不過是給我打聲招呼而已,現在才真正開始對我的消滅了,這消滅就是取走所有我生命中那些無形無狀的對於我卻比心、肝、肺、腦還重要的東西並在他們的辦公室、實驗室裏那樣對待,對於一個人,隻有這樣的消滅才是真正的消滅。


    盡管我們一般所說的客觀事實是我屋子的什麽東西也沒有動過,和平時沒有兩樣,可是,我看到的就是一派狼藉,桌子、床都被打碎了,牆都被推倒了,連地下都挖地三尺,對於他們代表著我的罪惡的熱氣騰騰的土堆堆了一大山又一大山,誰一看也會說把一個“地下反動組織”那樣的東西給挖出來了。但是,真正可怕的是我自身的改變。全身上下都是怵目驚心的汙穢斑斑,臉也被他們肆意玩弄過了,滿臉都是再也洗不掉的恥辱的烙印,更有身上一個又一個巨大的傷口,這是他們為取走我那些不是心、肝、肺、腦卻於我作為一個人和自己來說比心、肝、肺、腦重要得多的東西而留下的,他們這次對這些傷口連縫都懶得給我縫上了。即使我們對待一隻雞也不至於如此。


    我坐在床頭,完全呆住了,也知道昨夜一整夜的噩夢到底是為什麽了,指向的是什麽事情,但我因為瞌睡整夜對這一切聽之任之,還在夢中找了那麽多為自己辯護的理由!人在夢中也自欺欺人!人需要睡眠這一件事是怎樣可怕的、不可被原諒和饒恕的啊!


    我把在我屋裏和牆裏的他們全都認真地看了一遍。他們沒有離去也不會離去了,隻等我今夜睡著後又開始對我進行那一切,直到我給這個世界又增加一具行屍走肉。對於他們,他們對我這樣做不過是在清除一堆他們認為有毒的垃圾,或是在把一堆有毒的垃圾處理成他們認為的有用的資源。但是,如果我是醒著的,他們就是“凝固”的,就不能把我怎麽樣,一定要等到我睡著以後才能夠開始對我進行那一切。不過,這不是說我醒著的時候他們就真在那兒等我睡著,而是,我和他們在兩個不同的時空,我醒著的時候他們那裏的時間是停止的,如果我永遠是醒著的,他們那裏的時間就永遠是停止的,他們也看上去都是“凝固不動”的,就像永遠在動著卻永遠也沒動起來,對他們“凝固不動”的這段時間他們沒有一點意識和知覺,他們不管“凝固不動”多長的時間,等他們又動起來對我進行那一切時,這段時間於他們也是為零的,所以,對他們而言,他們對我的行動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也不可能因為什麽而停止,更不可能因我的作為而停止。


    我看明白他們這些後,走出去,以我已經那樣殘敗的生命。我在外邊看到的情景就遠非是前幾日可同日而語的了。那些公路、飛機跑道、鐵軌,就算我們這裏發現了世界上最大的礦藏人類將在這裏進行大會戰也不會修得那樣完備,而且再也沒有抹掉、掩蓋,整個山村已經被徵用了。繼而我看到整個山村的房子都沒了,推倒推平了,樹木幾乎一棵都不剩了,四麵的山也都被推倒推平了,田地、莊稼、道路全都無影無蹤了(當然,這不是說我就看不到我們溝實際上什麽都還是平時那個樣子)。我還看到了一架架巨型飛機,一輛輛隻有神一般的人才配乘坐的轎車。沒有看到在屋裏和牆裏的那些人,他們要到晚上才會出現。但我看到了那兩排如牆一樣一直排出溝去了的士兵,他們荷槍實彈、威風凜凜,我都看見了他們紅色的帽徽領章,還有他們手中的鋼槍上的刺刀閃出的寒光。我看不見他們的臉,他們都是沒有臉的。我看一溝人都似乎隻有我才看得見這一切,溝裏什麽對於他們都和平時一樣,連一根草都沒有動過。不過,我也知道,對於他們,就是事情真這樣了也是一樣的,他們從此什麽也沒有了,家園沒有了,田地莊稼沒有了,房子沒有了,為修那飛機跑道、鐵軌、停那些車輛的壩子把他們的兒女們都直接澆灌在鋼筋混凝土裏麵永遠也出不來了,對於他們也是一樣的,就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一切和昨天完全一樣,明天和今天仍會完全一樣,他們至多會變成新發生的事情,不管它是什麽事情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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