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臉上早已是做出了一種幸福、滿足、臣服、美好,仿佛心裏越聽越亮敞,就跟電影裏和書本裏孩子們聽好老師、好領導的諄諄教導一樣的“笑”,這是總負責老師和在場所有人都需要我的,我非在這時候交出不可的。但是,我也知道,正因為我向他們這樣笑了,還因為門外的家長們,還有我爹和那些中心校的老師們,他們都那樣難看地笑了,對總負責老師所演講的一切,隻在那樣極力笑得好看卻終於是難看地笑著,以致慘不忍睹,我就要我做出的這個“笑”凝固下來,變成一鐵麵具,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我臉上,絲毫變化也不能有,就跟我的上下牙絕對不能接觸一樣,以此做到對自己的絕對不能原諒和不能饒恕,做到對自己的絕對懲罰,這不因為別的,隻因為我既然被迫這樣笑了,如果我做不到這個,我就會墜入那個深淵。我的一切實際很簡單,就為不墜入那個深淵。


    “我已經向你詳盡、周到、全麵、透徹地講了你這份考卷所可能的幾種情況。有這麽幾位老師,這麽多家長,還有父親本人也在這兒聽著。我想他們都是贊同的,至少基本是贊同的。你本人也表現出發生了很大變化,不像開頭那樣桀傲不馴,目中無人,要和老師對抗、學校對抗,隻不過還不能認為你內心就真接受了。當然,介於我們已經清楚的你的情況,也知道你要從靈魂深處真正接受、全麵接受,還需要一個相當長的、艱巨的過程,我們也將幫助你來完成這個過程。


    “不過,就我前邊說的隻針對你這份考卷說幾種它來歷的可能情況來說,我都還可以向你說一種。我要說的這最後一種情況就是如果你硬要鑽牛角尖、俗話說頭撞南牆不回頭、一條路走到黑(眾人又是一片起起落落地附和的笑聲),用你個人的思維邏輯把我所說的幾種情況都否定了,認為它們都不成立,以我們已經對你的本質的了解,我相信你不但一定會這樣做,還現在就已經在這樣做了,我最後說的這種情況也是你無論如何也反駁不了的。這就是,我們綜合所有各方麵的情況,包括你今天到我們學校來,在我們的考場上的表現等等,我們完全可作出結論說:你偷了我們的考題!”


    總負責老師一語道出他這個結論他是多麽興奮啊!紅光滿麵、汗光閃閃的他像個得意忘形的歇斯底裏患者哈哈大笑起來,張狂、露骨、毫無保留地瞪著我。在場的所有人也一下活躍起來,仿佛他們也覺得有個什麽結沒有最後解開,這一下就迎刃而解,一通百通了。


    而對於我來說,也是總負責老師這樣說才擊中了我的要害。這不是在開玩笑,不是在說反話,或有別的什麽用意。盡管我還隻是一個孩子,但要再現身為一個孩子的我的世界、精神和靈魂,幾乎是我難以勝任的,盡管我企圖在這部書裏這樣做。不管你信不信,我實際上在一開始就在等待著總負責老師說出這樣的話來,對我作這樣的定性。


    我是這個世界、這人世間、這宇宙間、這人類、這社會唯一的和全部的罪惡和墮落,這是我始終也在麵對著的絕對的事實,它也是我一切行為的基礎和前提,至於我這次考試,對於我,它不僅必定是罪惡性的,而且,這種罪惡性如果老師們要把它以他們所可能做到的做個定性,那也隻有說我偷了他們的考題是最近這種罪性的了,盡管又並沒有什麽是接近這個罪的,因為這個罪是無限的和絕對的。


    還可以說到那個我始終也在一個透明但不完全透明的奇形怪狀的“東西”裏麵的幻覺,我站在總負責老師麵前,站在這間辦公室裏,我當然仍然在這個“東西”裏麵而不是在其他什麽地方,而且,我在這個“東西”裏麵,總負責老師、在這間辦公室裏的所有中心校的老師,我爹,門口的大部分家長,也都在我這個“東西”裏麵。


    對我來說,他們在我這個“東西”裏麵,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受我這個“東西”統治和支配,不管他們對此意識到沒有或意識到了多少,而我心裏始終也在想著對我這次考試的罪和我偷了他們的考題是相當的,我幾乎看得見我心裏這種活動通過我這個“東西”而傳遞到總負責老師那裏去了,這使總負責老師最後說出這樣的話,也傳遞到在場的其他人那裏去了,這使總負責老師那樣一說,他們都不但沒有異議,還像終於解開了最後一結似的那麽舒暢和得意。一切都是我這個“東西”造成的,但我能夠把我這個“東西”怎麽辦呢,我隻能不能原諒自己和不能饒恕自己。


    總負責老師狂笑了好一陣:


    “你叫大家說說,叫在場的全體老師,還有家長們說說,我們可不可以這麽認為、這麽推測?我們有沒有權力最後這麽認為和推測?我們到底有沒有這麽認為和推測的全部理由和依據?不,我們認為它不隻是推測,而是事實,是我們絕對有權力和理由、依據認定的事實!


    “你也許可以說你個人沒有這個能力在考試前偷了我們的考題,可你難道會沒有幫手麽?原則上你是有足夠的幫手的,雖然我相信廣大人民群眾中是沒有一個人會幫你的,你也同樣不可能在我們中心校有內應。但是,你有家人,親人,他們個個都會甘做你的幫手。這在邏輯上是成立的、無可辯駁的。你有這麽多的幫手,不僅可以做成事,還可以在現場不留下顯明的證據。如果有這樣的證據,我們也早就發現了,因為我們對待工作的態度是認真負責的。但是,這不等於說你,應當說是你們,就沒有在現場留下蛛絲馬跡。


    “我們國家對一切的、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形形□□的犯罪,當然包括偷竊,全都是破了案的,所謂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就因為再狡猾的罪犯總會在現場留下痕跡,而我們的破案工作者、執法人員火眼金睛,絕對能夠發現、識破這些痕跡,順藤摸瓜,直到水落石出,罪犯落網!而我要告訴你,要在現場找到你偷竊了我們的考題的蛛絲馬跡,隻要我們願意,那是一定能夠找到的。至少,有人偷了我們的考題這一事實我們考評組的每個老師都可以作證,甚至於提供證據。比方說,窗子有人動過開過,密室裏的擺設變動了位置,某處擦去了一點灰塵等等。這些雖本可有可無,介於有和無之間,但如果我們要把它們上升到一次作案的高度,那性質就完全不同了!這對你張小禹可就不意味著隻是前邊我說的那幾種情況了!


    “隻要我們出於必要認定了事實,就不得不把情況上報、移交給公安部門來處理了!確不確認這次考試有人在考前偷了我們的考題,完全不過是我們考評組全體老師口中的一句話而已。可以給你說,我們現在就可以馬上報案。既已確認失竊是事實,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你張小禹列為重點嫌疑對象。除了你這份擺在這裏的考卷,我們全體考評組的老師,還有這麽多的家長,都可以提供你今天前前後後都是多麽反常、出格的事實。一百多考生隻有你一個人最後進入考場,還慌慌張張這考室跑那考室,一入考室就剛好是入場結束鍾敲響了,一開始考試就三五兩下把所有題都做起了,還一道也沒有做錯的,每道題又沒有一個必要的步驟和過程,連草稿紙上都沒有,隻寫了幾個互不關聯的簡單的數字,叫你到辦公室問問情況,隻是問問情況,你卻態度惡劣,甚至懷有明顯的敵意……我要告訴你,就憑這些就可以把你列為唯一的嫌疑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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