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移動的人群中,總能看到這樣一種景象,有人,一看身影就知道是青壯小夥子,在人群的頭上飛跑,猶豫□□踏著黑海之波展翅飛過。人頭排得密密實實,勝似一個平坦的廣場,如果就把它看成一個廣場,在上麵飛跑起來是非常暢快的,還真會有天使踏浪過海的大感覺。小禹曾兩次看到從他頭上掠過的人體的整個□□,給他極其恐怖的印象,不會和□□或魔鬼的□□可能給人印象有太大的不同。他想,他矮矮地夾在人群中,見不到人頭組成的“廣場”,卻見到了這麽多在上邊飛跑的人,這說明在上邊飛跑的人是一個可觀的數量?他如此擔心這些人一腳踩空踩到了他頭上。不是怕那種肉體上的痛,而是羞辱。他覺得他作為一個人,這是可能給他的最大一種羞辱了。不是羞辱了他,而是羞辱了“人本身”,包括這些在人們的頭上飛跑的人的“人本身”。也不是怕這種羞辱本身,而是既然“人本身”被羞辱了,他就必須承擔起“人本身”被羞辱了的責任,可他怎麽承擔得了呢?他哪有這個能力呢?他真的不知道如果碰上了這種事該如何對付,如何消化它,要怎樣的消化才是對的,就如同他不明白這些踩著別人的人頭暢快飛行的人為什麽會那樣豪邁、那樣引以為勝利和驕傲。


    不過,他更沒法不震驚被踩了頭的人誰也不介意,沒有抱怨,沒有不滿,最多“哎喲”一聲,聽上去就像是踩在皮球上發出的聲音。從這聲音中完全可以聽出來,他們甚至在既本能地又有意識有目的地模仿“皮球”,告訴踩他們的人,他們就是“皮球”,不是“人”,他們本來就是“皮球”不是“人”,他們與“人”沒有關係,而他們當“皮球”的感覺很好、很舒服。小禹也許還不知道“義憤”一詞。但他的想法就是這些人的行為應該激起這幾千之眾的義憤才對。這些人不是踩了誰就侮辱了誰,而是踩了一個人也把所有人,把“人本身”侮辱了。然而,他感覺不到看不到他們一丁點兒的義憤,而且,他們是羨慕這些人的、敬仰這些人的,是把這些人看作英雄的。他們誰的心裏都有躍躍欲試的念頭,暗恨自己或不能或不敢是這些人中間的一個。陷在這樣的人群中,他們的一切都會對你成為透明的,他們的一切也都對小禹成了透明的。


    挨了踩的或者隻是沉默,或者發出“哎喲”、“哎喲”的叫喚聲,這些聲音都透出深深的滿足,有的還故意弄得很誇張,生怕踩他們的人沒聽到,沒聽到他們有多麽舒服,就像他們是母雞,從他們頭上踩過去的人不是踩了他們,而是公雞“打”了他們。也有的氣不順,想著想著就學別人的樣爬到人頭上去追趕別的“□□”去了。


    這些人要爬到人頭上去,除了讓幾個夥伴推上去外,就是順便按住身邊一個孩子的頭,一腳踩上孩子的背,把孩子當作他躍上人頭廣場的梯子。這是小禹最怕碰到的事,可是不幸有一次他就碰上了這樣的事。他身後一個人突然把他強行按趴下去,就同於公雞“打”母雞,一腳踩上他的背,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這個人已經飛上人頭廣場去了。他感到這一下差點踩斷他的背脊骨,但更痛在心裏。他沒發出叫痛聲,他也發不出來,不能容忍自己發出,但他熱淚奪眶而出。他也不能容忍自己落淚,可是淚水還是在不住地流出來。他不在乎他的背脊樑怎麽了,斷了倒更好,而是眼睜睜在看到心上被踩了一個烈火熊熊的、再難彌合的大洞。“人本身”沒有了,他的“人本身”沒有了,大家的“人本身”都沒有了,本來就是早就沒有了,他怕被這些人踩了,就是因為他怕麵對這個早就沒有了,看到這個早就在熊熊燃燒的大洞,不得不承擔這個他承擔不起的大洞。


    第32章 太陽·第二卷 、立下宏願10


    j 孩子們的“萬人坑”


    所謂孩子們的第二個災難就要來了,小禹他們幾個已經接近這兒了。它就在那個出口處。如果把放映場地看成一個瓶子,這個出口就是瓶頸了,隻不過相對說來瓶子很大,瓶頸很小。“瓶頸”說來還是夠寬的,可以並排過三四頭牛。但是,要通行這麽多誰都隻顧自己爭先、為爭先而爭先的人來說,它就太窄了。“瓶子”底裏現在已經基本上空了,人聚集在這個“瓶頸”附近,擠得如一塊熱鐵。在裏麵的人幾乎感覺不到在前進,小禹他們還真希望沒有前進,因為他們怕通過這個“瓶頸”。


    但突然之間,他們就在這個“瓶頸”內了,就像一下子被推下了懸崖,由不得你了。來自四麵八方的壓力陡增幾倍。被擠斷兩根肋骨也不要緊,要緊的隻是如果你力氣本來就小,隻有孩子的力氣,在別處還多少可以使出一點,在這兒,就幾乎一點也使不上了,你還會被擠得被抬起來了,在整個“瓶頸”內,雙腳要夠著一下地,比在大路上揀到寶石還難。腳不能著地,當然就使不出力氣。這時候,即使你的手還被兄弟或夥伴拉著,他們捨命也不會放開你,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再說,他們恐怕也和你差不多,雙腳不能著地,完全動彈不得,動的隻是人群整體。你隻能聽任人群的擺布。


    “瓶頸”的一邊是安全的,緊靠一個公廁。公廁的牆很厚實。能在這一邊是安全的,因為有公廁護著,不至於被擠到那邊的深淵裏去,如果那邊有一個深淵的話。另一邊可就不一樣了。它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深淵,卻有個完全可以形容為深淵的東西。它是路外的一個大深坑。聽人們說這個坑原屬於一條河,填河造路、造學校、造田,也許是沒能力,也許是沒必要,沒有把河填完,留下了一段,而且抬高了它四麵的高度,就形成了這個又深又大的坑。


    大坑靠公路這邊底部有兩個並排的涵洞,把坑裏的積水排到公路那一邊的大河裏,但是,在小禹的印象中,沒見過它裏麵有水,坑底亂石累累。這個坑歷來就有名,一次跟爹媽來三官場趕集,小禹鬥膽戰戰兢兢站到這個有名的坑邊往下一望,感覺是它深得陰森森的,馬上就想到了若是他不慎掉下去了,肯定完了,這讓他眩暈,立刻縮回頭來,一縮回頭來就想到了孫悟空打進去的哪個萬魔洞一定就是這個坑了。這一印象他多年不能忘懷。無疑,大人的感覺不會這樣強烈,但是,客觀地說,這個坑至少有兩個大人身材的深度,坡麵很陡,齊桶桶的,再加上它又寬又大,又在三官場這樣的地方,有名氣是正理。


    就因為這個大坑,擠進這個“瓶頸”前就有人把火把點起來了,因為就是大人不慎掉進了這個坑也不是鬧著玩的。他們擠出“瓶頸”後,有人也不會把火把滅掉,在那兒高舉著等同路來的人。還有一些有火把的人出了“瓶頸”後就在公路上點起火把準備趕路。所以,“瓶頸”內的情況,這個大坑裏的情景,被火把照得明耀耀的,纖毫入目。


    進入“瓶頸”前,你很難改變你在人群中的位置,但進入“瓶頸”後,情況就發生劇烈的嬗變了。孩子們原本是混夾在人群中的,根本看不出人群中有這樣多的孩子。然而,一進入“瓶頸”,人們擠成鐵石一塊的這個“整體”就仿佛在分娩了,所有的孩子,不管他們願不願意,都從人群中“生”了出來,靠大坑這邊是青一色的孩子,靠公廁這一邊是青一色的大人。其實,在沒有進入“瓶頸”隻是就要進入“瓶頸”的時候,這個分娩就開始了。從那兒直到“瓶頸”內,就像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奮力張開了,□□拚足了力氣把“糞便”源源不斷地排泄出來,“糞便”叫喊著、掙紮著、互相擠壓著,一團團、一串串、一堆堆,誰都在拚命不讓□□把它們排泄出來,拚命不讓隨後排泄出來的“糞便”把自己擠壓向遠離□□的地方,但收效甚微,“糞便”如何可能敵過□□的排泄力。這些“糞便”就是孩子們。他們沒有誰不是在盡最大努力遠離這個大坑邊,但無濟於事。他們不知道這種這力量是從哪兒來的,反正是每艱難地移動一點點,他們就更多地從大人們中間分離出來了,更加遠離大人們的隊伍和深陷在孩子們這個陣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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