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覺得山上山下這麽多的人,包括我認識和不認識的,熟悉和陌生的,還有我的父母兄弟,都是從來沒有過的,是現在才突然冒出來的。我突然對腳下的土地,周圍的山野害怕起來,平時沒覺得它們有什麽異樣,而這時全都可能隨時突然無中生有地出現很多人,為張芝陽激動,為張芝陽發呆。我的雙腿打起抖來,因為我發現自己的存在是這樣多餘和不合時宜,竟然一直踩在等著為張芝陽激動和發呆的人身上!我是多麽有罪!這個世界無論對我做什麽都是應該的、合理的!


    不知道什麽時候天色暗下來了,隻能看見茶壺嘴黑壓壓一大片人,看不清人的臉了。已經到平時各家各戶都會點起燈的時分,但今夜一溝卻黑燈瞎火,過了好久才見有一兩戶人家的燈亮了。茶壺嘴像是沒有一個人離去,張芝陽還沒有回來,他們還在等待。我在他們頭頂上看見了一種非現實的暗紅色自成一個整體的雲氣狀物,看上去與其說就像鬼怪之物,還不如說就是鬼怪之物。這當然是我的幻覺了,見幻覺已是我的家常便飯。看到這個東西我身上一怵,這是因為隻要看到這種東西也就看到了那兒的人們全都是它操縱的玩偶,是它而不是他們才是真實的存在,他們意誌、願意、思想、行為全絕對不是來自於自己而是來自於它,它操縱起千百萬人來也如同狂風玩弄沙塵,而千百萬人如果被它操縱,那後果不堪設想。隻有能夠看到這種幻覺的人才能真正看出這些來。


    月亮升起來了,銀輝灑滿大地,這個籠罩在那幾百人頭頂的超現實的怪物在月光下更見鮮明生動和真實了,也更見神秘和猙獰了,我看到有它在,月亮、月光、天空、大地、萬物、人群,包括我自己都顯得那樣空幻了。我的心再次為張芝陽揪緊了,在如此空幻的世界中,他能夠得到什麽呢?他能夠爭取什麽呢?他真正得麵對和對付的是這個籠罩和統治眾人神秘而猙獰的、隻要它在它就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超現實怪物,可是,他甚至於看都看不到它!他隻想著他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所有人都隻想著他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沒有人想到看一看這個超現實怪物的絕對真實的存在,隻有它才是絕對真實的存在!


    茶壺嘴的人們安靜得就像一堆凝固的陰影而非實物,更非人,但是突然之間,他們騷動起來了,整條溝也騷動起來了。張芝陽回來了。還懷疑他的錄取通知書的真實性是沒有意義的,問題隻是他得馬上籌夠一百二十元的學費和生活費,明天一大早就去出發去學校報導,錢數和時間稍有差池出入,他都將進不了大學的校門!


    這件事立刻就成了一溝人的頭號大事了。很多人自發地組織行動起來,緊急通知、緊急命令般的叫喊聲和行動充斥全溝。張芝陽家當然拿不出一百二十元錢,他家現有的錢僅一元錢,還是積攢了一個月用來買下一個月所需的洋油、食鹽、火柴這類東西的。這一百二十元錢必需以舉溝之力才可能在一夜之間給他籌夠。月色這時候變得不再朗照,還時常隱沒不見了,有至少二三十人舉著火把兵分幾路在滿溝飛跑。我還站在那兒動也不動,感覺到腳下的土都被我立得熱起來了。我聽這些舉著火把的依次到每家每戶門前以命令的口氣叫道:“拿錢來!快拿出錢來!有多少拿多少,有一元拿一元,有五角拿五角!作借作送都可以!”對門關著的,他們就理直氣壯地把人家的門砸得乒桌球乓的。


    很自然的,很快我就聽到了他們在談論兩個感人的事例。在滿溝飛跑要所有人都拿出錢的人邊奔忙邊談論他們一定會談論的,時常離我並不遠,說的什麽我都聽得見。


    一個是我們鄰院一對無兒無女的夫婦,在人們眼中,他們是吝嗇成性的,他們其實比一般人家富有,但平時哪家再有急事想從他們手裏借到一分錢也是不可能的,但是這次,他們一下子就拿出了五元錢!還說將來有就還沒有就算了!這太了不起了,值得肯定值得宣傳!


    還有一個事例就是隔著幾塊田和我們家遙遙相對的一家人,他老婆的生寒病已一兩個月,因無錢醫治而拖得太久病情已經相當嚴重了,不上個好醫院醫治怕是命都會沒了,好不容易向親朋好友借到了二十元錢,原打算明天就抬病人上醫院,但是,今晚給張芝陽籌錢的人一上門,這家人二話沒說就把這二十元錢拿出來了。


    我感覺到這件事很快就為全溝人知道了,好多人都站到家門外來了。我聽見那些舉著火把從我附近跑過去的人在激動不已如叫喊一般地說:


    “這下子他屋裏頭的肯定會丟下幾個兒女走了!他以後的日子連過都沒法過了!好人啦好人啦!你看他把錢給出來連眼睛眨都沒眨一下,真是一點私心也沒有!值得我們一溝人學習,是我們一溝人的模範、榜樣!等這事過了我們要好好給他宣傳!他屋裏頭的真的走了,我們就上報公社政府,要求政府表揚他這樣的人,號召人們向這樣的人學習!”


    我也聽見了為這事站到家門外來了的人議論這件事,所說也和那些舉著火把滿溝如搶如劫一般為張芝陽籌錢的人所說大同小異。


    這件事讓我感覺到異常的痛苦。和我們家相對的那家人的女當家的,也就是他們所說的“屋裏頭的”,生寒病已很長時間,再不上醫院可能就沒命了,半溝人都知道,我也知道,終於籌到了二十元錢明天就上醫院的事情半溝人都知道,我也知道。在看到人們為張芝陽籌錢的情景的時候,我就有不祥的預感,預感到人們會當仁不讓地要這家人把這人所共知的二十元錢交出來,或者是籌錢的人一上門這家人就二話不說把這二十元錢交出來了。我從來不會懷疑我的預感會不變成現實,所以,我從一開始就在為這事揪著心,等著它的發生,為無力對它做點什麽而痛苦。我全身心地傾聽著,傾聽張芝陽在收到這個二十元錢後不是心安理得地收下而是做點什麽,比方說把錢退還給別人。但是,什麽也沒有發生,我也知道什麽也不會發生。我為我們一溝人,為張芝陽,為這個世界,為我自己而痛苦。


    我站在那兒動也不動,感覺到自己也動不了,而且我也不能容許自己動一動。讓自己如岩石如鋼鐵一般“不動”,已經是我多年不惜一切暗中追求的。有一次已穿上了一身雪白的襯衣的張芝陽從我身邊跑過去,他都像是沒有看見我。又一次一個舉著火把的人一臉大汗地從我身邊衝過去,他看見了我,那樣子倒像是我把他嚇了一跳,他沒好氣地狠聲叫道:“你還站在這幹啥?還不快去給張芝陽跑錢?”他說跑錢,就是籌錢的意思。


    我聽見他們在罵我爹:“張茂林,狗、日、的,不是好東西!他肯定是躲起來了,都砸了三次門了,他屋頭也沒人!狗、日、的,這種人……”


    聽他們所說,除了像我們家這樣的人家,也還有其他一些人家沒給錢,這其他一些人家就是那些大隊幹部,這些人家他們去都沒去。


    溝裏終於完全靜下來了,火把也消失很久了,家家戶戶的燈也在開始相繼滅掉了,開著的門也在相繼關上了,茶壺嘴的人們早已散去,盡管那團麵目猙獰恐怖的雲狀物還在,還那麽鮮明,還看得見它對人們和這個世界有何等絕對的操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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