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記慢慢地、旁若無人地在人們的視野裏走著,走進了哪一處院落外麵的竹林,人們也就知道他今天是去他的哪個相好家了。這時候,他的這個相好若在地裏和大夥一起幹活,就會扛起農具,招呼也不打一個大模大樣大搖大擺回家去了。過一會兒,她家的屋頂上就會冒出裊裊青煙來,人們小聲你一言我一語地猜測今天是吃煎餅呢還是雞蛋油麵條。在他的相好家,張書記有可能到了下午才會出來,但是,不管他什麽時候出來,他的這個相好也一天不會出工了。有時候,人們看今天他有哪個相好沒有來出工,也就知道他今天會去哪個相好家“過午”。但不管他這些相好出不出工,生產隊的記分員也會給他這些相好記全天的工。這是一大隊所有生產隊都默認的慣例,要是放在我在電腦前打這些文字的時候,可能就會被說成是“潛規則”了。


    張書記是溝裏最大的景象,甚至是溝裏唯一的景象。他每天中午到他的相好家“過午”是溝裏一景,每天傍晚到溝裏這家人或那家人家裏“宵夜”也是一景。他“宵夜”就不隻限於他的相好家了,而是溝裏半數以上的人家。這些人家的對象是基本確定的,就是溝裏人們通常所說的那些“不是二不掛五的人家”。“不是二不掛五的人家”的意思,可以理解成不是那種被劃歸沒名堂,或敗類、異類的人家,在尋常百姓中既是良民順民還有一定的根底,不讓人特別看不起,至少招待得起張書記、張書記受他們招待也不會讓張書記覺得有失身份的那種人家。溝裏當然大多數都是這樣的好人家。


    如果說張書記到他的相好家過的那午除了好吃的還有其他內容,那他每天晚上到溝裏這些好人家“宵夜”,主要就是吃好吃的了。因為主要是吃好吃的,那就不能是煎餅或雞蛋油麵條那樣的東西了,而是實實在在有大肉的。


    張書記到這些好人家“宵夜”並不是張書記的規定,而是溝裏人自覺自願自然而然一步步地形成的。這個過程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它發展一步,我的年歲也就長幾個月。開始是溝裏幾戶好人家晚上經常請張書記去“宵夜”,後來就是這幾戶人家每天晚上都要請張書記去“宵夜”,並且有新人家加入到他們這個隊伍中來和有次序、有約定地輪著來,隨後,加入進來的人家就越來越多了,最後是溝裏所有被認為或自認為是一般好人的人家、“不是二不掛五的人家”都加入進來了,並且是有次序有約定地輪著來,等輪完了所有這些好人家後,歇息幾天,就會有一戶好人家站出來帶頭,接著就從他這裏開始輪著來,直到輪完所有的好人家,如此周而復始。每一輪帶頭的人家也是輪著來的,這一輪是你帶頭,下一輪就輪到我帶頭了。一村人在這個事情上互相配合得最好最和諧最有組織紀律性,完全沒有產生過任何紛爭,可以說,在記張書記每晚有好“宵夜”這事情上把張書記服侍得也隻有那麽周到細緻了。


    實際上,這個請張書記“宵夜”的群體還真是有組織有紀律的。我就經常看見這些好人家的那幾個公推出來的代表人物聚在一起商議請張書記“宵夜”的事情,別提多嚴肅和認真,議論的內容就是這一輪子請張書記“宵夜”的內容每一家人該定在一個什麽標準上,比方說,炒幾個菜、菜裏有多少肉、肉是豬身上哪個地方的肉等等,還商議這一輪子輪完了,下一輪子從什麽時候開始,從哪一家人起頭。對這幾個代表商定的內容每戶參與進來了的好人家都遵循得很好很自覺很透明。我聽他們說,有哪一家人不按大家商定的做,比方說,商定這一輪每家人給張書記做的“宵夜”的規格是半斤肉,你給張書記做的“宵夜”的規格卻是一斤肉,其他人有樣學樣,也一斤肉,如此一來,最後所有人家都得按一斤肉的規格給張書記做了,那可就把大家害苦了。我聽他們說,他們不求討好張書記,隻求不得罪張書記,求個心安就成了,大家都是一樣的人,家裏拿不出啥子,不要弄出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的事情。


    不過,溝裏還是有人請張書記“宵夜”的規格遠高於其他人,隻是,約定俗成,他們不算在一般的這個請張書記“宵夜”的群體之內,都是個別的、無組織的行為,他們通常也是在這個一般的請張書記“宵夜”的群體上一輪子輪完了下一輪子還沒開始的那幾天內請張書記,也不是大張旗鼓地請,而是偷偷摸摸的。這幾戶人家這樣,那都是有個人目的的,不為隻求個“心安”而已。我們家就是這樣一戶人家,隻是這事情我們放在後文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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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著張書記“過午”和“宵夜”的景象慢慢長大,冷不丁的,就聽說張書記的大兒子高中畢業回家勞動鍛鍊來了。


    立即就聽到人們都在說,對張書記這個大兒子也應該重視了,重視他就是在重視張書記。他們說,除開其他的啥都不說,就憑他勞動鍛鍊一年半載就要被推薦去上大學,進城當國家幹部,飛黃騰達,也該重視他。人們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將來在外頭、在大地方大世界裏肯定比他老子更有作為,當更大的官。人們還都發現了他天生就有官福之相,一時間,一溝人都在談論他的官福之相,他一出門一溝人都在對他行注目禮,看他的官福之相。人們說張書記這個大兒子的相好就好在他並不是傳統所謂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而是尖嘴猴腮、背上顯駝、後腦勺又長又大,傳統所謂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有相無福不如無相,張書記的兒子這是反相,物極必反,極壞的就變成極好的了,再加上他本來就是泡在福罐子裏麵的,所以他必定大富大貴,成人中龍,人中鳳。


    我聽人們說著說著最後一致說他那顆頭分明就是一顆倒放的官印,斷言他將來在外麵至少會當個局長以上的官兒。人們說,這就更加要重視他了,將來我們溝的人日子要過好點,得國家的好處,享國家的福,不是附近幾個溝的那些農民可以比的,都要指望他了。人們說我們溝之所以這麽窮,幾十年沒的一個變化,都是因為我們溝沒有出一個在外頭掌實權的。也有人感嘆,老子是黨支部書記,兒子是局長,這樣一來,我們溝更是他張書記一家人的天下了。人們說說說,說得三四歲的孩子見張覺悟出門了也要跑過去圍上去看他那顆“倒放的官印”。


    可是,張書記這個大兒子,卻完全沒有把一溝人放在眼裏,而且是高調地、放肆地、張狂地沒把一溝人放在眼裏。他指著一溝人的鼻子說:“你們都太愚蠢了!從來就沒的啥子福呀、命呀、運呀,而是我的輝煌前程是上級給我定下了的,社會給我安排好了的!”


    張覺悟每天要黃昏時分才出門,出門就到那個溝裏人喜歡聚集在那裏拋灑口水的叫做茶壺嘴的地方,那兒有我們溝的一所學校和副書記的兒子看著的那個有名的小賣部,距我們家就隔著兩三塊水田。他穿著雪白的確良襯衫,筆挺的確良褲子,腳上是油光鋥亮的皮鞋,梳著一絲不亂的偏分頭。這個時候也是溝裏收工的時候,茶壺嘴聚著好多人。這些天茶壺嘴聚著這麽多人就因為張覺悟在這裏指著一溝人鼻子嬉笑怒罵,張覺悟每天黃昏時分都要到這裏來也是為指著一溝人的鼻子嬉笑怒罵。他指著溝裏的鼻子說的盡是這樣的話:“你們這些笨蛋!”“你們都是愚蠢之極的!”“你們太可笑了!”“你們都無可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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