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看嗎?”劉紅琴不解地望著表姐:“人家坐牢的都允許探監呢。”


    劉迎菲搖搖頭,嘆了口氣:“簡單地說,大約是在我七歲那年,媽媽帶著我來看舅舅舅媽,之後,又領著我到黔南各種少數民族村寨去玩。有一天,我們來到一個苗寨,寨子旁邊有七八座山,圍成一個圈。晚上,我們借宿的那家有個苗民喝醉酒,跟人打架,手指被對方剁了下來。媽媽勸說他的家人把斷指冰凍起來,立即去大醫院做斷肢再植。可是他們都不聽,那家的老人說,在那些山圍起來的地方有個寨子叫‘月坡’,名義上是個布依族村寨,其實那裏的人並不承認這一點……”


    “我不懂,”劉紅琴嚷道,抬起一隻胳膊裝作“舉手”的樣子:“屬於什麽民族不是天生的嗎?我隻知道有人為了高考加分,把戶口上的漢族改成少數民族,怎麽會有人不願意當布依族?布依族可以加分哎!除了考試加分,民族還有什麽用?”


    劉迎菲皺了下眉,向我望過來。


    我笑了下:“你不懂很正常,通常隻有研究歷史的人才知道,這是個複雜的問題。這麽說吧,現在我們國家的五十六個民族,是新中國成立時,根據蘇聯學者對‘民族’這個詞的定義,由國家劃定的。比方說‘滿族’,之前就沒有這個詞,而是叫‘滿人’。這種劃分大體上不錯,但不可能一點不恰當的地方都沒有,問題是‘五十六個民族’的宣傳已經深入人心,後來即使發現問題也不能改了。像是九寨溝一帶的‘白馬藏族’,官方定義為‘藏族的一支’,其實他們的服飾習俗、語言文字,都跟‘藏族’截然不同。”


    劉迎菲讚許地點點頭:“就是這個意思。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非常多,成分很複雜。那個叫‘月坡’的寨子,說的是漢語,但有自己的文字,不過隻有地位較高的一些人才能學習,那些文字明顯不是布依族的字。他們稱自己為‘且蘭遺民’,就是且蘭古國的後人。”


    “等等,”劉紅琴做了個“暫停”的手勢:“什麽國?那是什麽東西啊?”


    “且蘭國,”我說:“我們居住的這個小城北部就曾經屬於且蘭國地界。是個很小的國家,史料極少,不知道什麽時候立國的,大約與夜郎同時被漢所滅。傳說中,且蘭是女主當國,而且巫蠱之術盛行。”


    “是啊,”劉迎菲接口道:“且蘭多巫醫武士,至今如此。那個寨子的人說,當年他們並不是為漢所滅,而是自己棄國出走的。因為他們不喜歡跟外人打交道,且蘭附近的鄰國都被漢吞併,已經不是個世外桃源了。好了,言歸正傳。那個斷指的苗民,被家人抬著,去了月坡寨。他家裏的老人說,月坡寨中的巫醫和大祭師都非常厲害,既能令人生不如死,也能讓人起死回生,接個指頭不算什麽。我媽媽當然不信,她從前最瞧不起那些中醫、草醫了。不過,她是個對醫學研究很狂熱的人,當時她見那個老人家自信滿滿的樣子,就決定住下來看個究竟。”


    “結果那人的斷指真的接好了?”我猜測道。


    劉迎菲雙手抱膝,麵色陰晴不定:“接上了,而且癒合得好極了,三個月以後幹什麽活兒都不受影響。從此,媽媽就對月坡寨的醫術著迷了。唉,長話短說吧。總之,後來她費盡心思,終於讓那個老巫醫答應教我醫術,但是……但是我要給他當女兒,從此再也不能踏出寨子一步,也不能跟家裏有什麽聯繫。”


    “不是吧?”劉紅琴眼睛睜得滾圓:“這種條件姑姑也答應?那你後來怎麽又回家了?”


    “這種協議又沒有什麽法律效力,師父隻是口頭上說了,然後讓我們起誓,”劉迎菲埋下頭,輕嘆一聲,接著往下說:“那時起,我就在月坡寨住了下來,住在師父的神廟裏——其實是個很大的吊腳樓。整個寨子也就一百多人,大家都彼此認識。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婆婆,也是外來的,好像是抗日戰爭時從北方逃難來的,她帶著個四歲的重孫女,名字叫韓冰,大家都叫她‘小冰塊’。我十四歲時,師父認為我可以‘出師’了,就在那年,我托外麵村寨來看病的村民幫我帶信給媽媽,告訴她師父什麽時候不在家。過了幾天,媽媽半夜來到寨子裏,偷偷把我接走了。反正師父是不會離開寨子的,不可能來找我……”說著,她抬頭望定了我的眼睛,低聲道:“我走的時候你還住在寨子裏,正在附近的鄉村小學念四年級。從你丟失記憶的時間來算,你應該是在我離開幾個月以後離開寨子的。”


    劉紅琴看看我,又看看她姐姐,驚訝地張大了嘴,卻發不出聲音。


    我不說話,隻是垂著頭,出神地盯著白色瓷磚鋪砌的地麵,我聽見自己的心慢慢下墜、聽見血液在大腦中沸騰。劉紅琴的姐姐是在說我嗎?是我小時候的事情?我費力地想著,但那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時間麵前,沒有大事。十歲以前發生的事,根本一點都不重要。可是失望的情緒一直漫上來——從第一次見到劉迎菲,我對她的印象一直很好,她漂亮親切,聰明冷靜,整個人散發著一股知性的光華,然而,她剛剛講述的行為卻使我產生了極大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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