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楚更樓選擇退讓,並非是沒有一戰之力,而是沒有意義。


    就算他和養父大開殺戒,成功將這群瘋子屠戮殆盡,得以脫身,也沒有意義。


    楚將離用了十幾年,教導了楚更樓一件事:尊重生命。


    他將這件事刻在了楚更樓腦中,令少年遇襲時不假思索的第一反應,就是規避退讓。


    羽族艱難,受殃池魚之禍,不到萬不得已,楚更樓不願跟他們起衝突。


    但他此刻憤怒而又委屈,即便知道自己很可能葬身於此,即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對付了人數數十倍於己的敵人,也決然做出了反擊。


    我不曾傷害過你,我不曾挑釁過你,為何要逼迫至此,逼人傷人?


    他的力氣隨著時間不斷流逝,即將徹底豁出去之時,被一個單薄的肩膀撞開。


    楚更樓被這一撞,撞退了半步,條件反射想要回擊時,被那個人又推了一把。


    那一把用盡全力,生生將楚更樓推出了包圍,對方抬起頭,蓬亂如雜草的頭髮下,是一張麵黃肌瘦憔悴不堪的麵容。


    那是一個年輕的羽族女孩。


    似乎是因為營養不良,瘦得皮包骨頭,整個人風一吹就要倒。


    但她拚勁全力,將一個半大少年,從混亂中推了出去,聲嘶力竭地啞聲朝他大吼:“快跑!”


    楚更樓看不清她的臉,隻瞥見髮絲掩映下,女孩眉間一線紅痕,宛若鶴頂之丹,狹長而端麗,鮮艷得幾乎像一道傷痕,隨時能滾落出血來。


    他訥訥地愣了半晌,方才反應過來,頭也不回地朝山下跑去。


    少年其實有很多話想說——“謝謝你救我。”或者“你叫什麽名字?”


    但他唯一能做的,不過是不浪費那個女孩為他爭取來的機會,拚盡全力地逃走。


    她是一個羽族,楚更樓想。


    但她幫了他一把,救了他一命。


    這就足夠楚更樓銘記在心,念恩圖報。


    他暫時將莫名的情緒壓下,沿著草木的壓痕,急切地去尋找從山坡上滾下的養父。


    少年已抱了最壞的打算。


    自那麽高的地方一路摔下來,對身體衰敗的楚將離來說,造成的傷害近乎是致命的。


    他甚至平生第一次感到害怕,畏懼著尋找到的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恐懼著,那個全心全意嗬護他長大的親人,突如其來的離去。


    從未害怕過什麽的少年,甚至不敢,去驗證這個可能的事實。


    驚惶間,楚更樓眼角的餘光瞥見一抹異樣的色彩。


    他猛得扭過頭,然後,愕然地睜大了眼睛。


    一個素衣白裳的身影,背對著他,似乎懷抱著什麽,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臉來。


    露出一雙剔透到宛若無色的薄荷綠眼眸。


    第21章 尾聲(中)


    “噓,不要吵醒他。”妖說。


    他實在是很難被錯認的一個存在。


    幾乎是剎那,楚更樓就明白他是誰了。


    無關那雙顏色罕見的眼瞳,妖的眉眼猶如琢玉匠自無暇白璧上雕刻而成,精緻而冰冷,毫無人氣。


    比起像一個活生生的生靈,他更像一座沒有溫度的雕像。


    但他側過身來,便能看出,他將楚將離整個人都攬在懷中,抱得又緊又小心翼翼,仿佛失而復得般,把對方當做瓷器一樣脆弱易碎。


    這是個有些怪異的姿勢,因為楚將離比妖還要高一些,黎若無法完全將他抱住,隻是跪坐在那邊,做出了擁抱的姿態。


    雖然妖的出現如此突兀,但無論是他過去的態度,還是此時明顯的庇護姿態,都顯出他沒有惡意。


    楚更樓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蹲下身查看楚將離的狀況,發現養父隻是昏了過去,身上最嚴重的傷口也僅僅是幾道很淺的擦傷。


    從那麽高的地方摔落,這樣的傷勢實在是輕得不能再輕,完全脫離了正常的範圍。


    簡直就像有人在他摔落時,接住了他。


    而誰在半道接住了昏迷的楚將離,顯然不言而喻。


    楚更樓一直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他仔仔細細又打量了養父幾遍,覺察出一處不對勁之處,忽然又緊張起來。


    他騰地站起身,抬頭四處搜尋,惹得妖疑惑地問,“你在找什麽?”


    “不見了,”少年比劃了幾下,“父親從不離身的那個白色海螺殼不見了。”


    楚將離腰間,隻剩下了係海螺的穗子,空空蕩蕩。


    “估計是他摔下來時掉在哪裏了,你有沒有看見?”


    妖薄荷綠的眼眸眯起:“白色的……海螺?”


    他將臉貼在楚將離的發頂,道:“如果你是找一個看起來是這樣的東西,那就不用找了。”


    “為什麽?”楚更樓不解。


    他聽到黎若平淡而又漫不經心的回答,“因為,他就在你麵前。”


    它,就在你麵前。


    少年眨了眨眼,一個瘋狂的念頭驀地兀生。


    那太瘋狂,也太能解釋這一切的怪異違和。


    他看向妖,盯著那張美到不真實的麵孔,篤定道:“是你。”


    “那個海螺,就是你。”


    真相其實,非常,非常簡單。


    隻要你願意去想。


    黎若頷首:“我的本體,就是一枚空啼之貝。”


    “與大部分妖不同,我的真身比人類的形態更為脆弱,所以行走世間用的一直是人身。”


    “人類尊我為妖王,猜想我的真身一定是通天徹地的大妖,卻不知道我的血脈,其實非常普通。”


    他還想再說什麽,被楚更樓打斷了,“父親說,你已經走了!”


    少年的胸膛劇烈起伏,他的情緒很少有這麽激動的時候,但這個異常簡單的真相打碎了他超越年齡的從容淡定,讓他從未如此像一個真正的孩子過。


    黎若認認真真看了他一眼,懷抱著楚將離,很平靜地道:“我從未離開。”


    這句話的內容和語調卻令楚更樓更為憤怒:“他一直思念著你,如果你沒有走,為什麽不告訴他?!”


    妖,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淺色的眼瞳,泛上一層薄薄的倦意與滄桑,神色間奇異地鄭重而無奈:“他不想見到我。”


    “阿離的願望,是永不相見。”


    黎若冷淡地道:“我做到了。”


    楚更樓對他近乎耍賴的行徑瞠目結舌,看著他懷抱著養父,姿態親密而溫柔,喃喃道:“這算什麽不復相見?”


    妖皺眉,嚴肅道:“他說的是永不‘相’見。”


    他毫無溫度的手指,梳理過楚將離沾上草葉的發:“隻有兩個人,才算‘相見’。”


    “我注視著他,陪伴著他,守護著他,並沒有違背諾言。”


    隻有一方,算不上“相見”。


    黎若歪頭,瞥向楚更樓:“那天你問阿離問題,我也聽到了。”


    “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會覺得我們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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