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茅屋,這是一間糙堂,一榻一桌四幾,俱是青翠的新竹製就,簡單素雅,纖塵不染,兩扇窗戶大開著,光線明亮得令人心中舒坦暢愉,糙堂上正坐著閑觀古書的周雲,他始頭一望脅下挾著人的秋離,不由訝然站起,驚異叫道:“秋兄,這是怎麽一回事?”秋離讓胖胖溜下地來,過去將再度暈迷的梅瑤萍放置榻上,拂開穴道後,又順手將肩上搭著的毛氈為她蓋好,回首一笑道:“老友,認識這是誰吧?麵罩後的目光一閃,隨8p顯出意外之色,周雲愕然道:玉裏刀?”秋離搓搓手,笑道:“好眼力,不錯,正是這位姑奶奶!”周雲移近兩步,迷憫地道:“秋兄,你如何將她擒住了:她怎會找到這裏的?看情形傷得還很不輕:又是你閣下的傑作吧?”秋離簡簡單單地將事情經過述說了一遍,周雲沉默著背手身後,來回蹀跺了幾步,低沉地道:“姑不論這梅瑤萍是如何尋來的,她的企圖卻十分令人迷惑,連‘赤騎八龍’都栽了,她單人匹馬跑來不是更慘嗎?但她為何來了呢?她想做什麽,想獲得什麽呢?莫非她是自己不想活了?”秋離怔了怔,猛地一拍大腿,道:“是了,她可能是想求得解脫?”周雲也怔了怔,道:“為什麽?”過去自己倒了杯涼茶,一口灌下肚去,秋離舔舔嘴巴,一笑道:“這要等她醒了才知道,這位姑娘實在很兇,性子也倔強得很,希望她醒來不要妄動,要不,又是麻煩。”在竹椅上坐下,周雲納悶地道:“秋兄,你不是說已經給她活血推拿過了嗎?怎的如今又會暈沉至此?不要附發別的隱病吧?”秋離搖搖頭道:“關於這個我卻曉得,在我以一口丹田真氣替她通穴順氣之後,她至少也應該躺在原地休息三個時辰以上才行,但是她定要充能,非要站起來不可,如此震動了腑髒,再加上她情緒悲憤激盪,一口冤氣無法吐泄,自然就要支持不住了,不過,這隻是暫時的現象,用不了多久她就會甦醒的……”說到這裏,秋離轉眼在室中環視了一遍,道:“我的兒子呢?到裏間去了麽?”嘻嘻一笑,胖胖半張嬌嫩可愛的小胖臉自門扉的竹簾後露了出來。他擺著肥嫩的小手道:“爹爹,胖胖請娘煮湯湯,好甜的湯湯,煮湯湯給壞姑奶奶喝……”秋離一伸大拇指,笑道:“乖兒,你真有眼色,好,好極了。”周雲忍不住道:“秋兄,你這義子端的是聰明伶俐,活潑可愛,而且,看他的精明相,將來接你的衣缽是沒有問題了。”’秋離也拖了張椅子坐下,笑笑道:“論智力與心眼,這小子也是塊材料,不過,我卻並不打算讓他行走江湖,這種日子過得太辛酸,還得要有一副硬心腸,小傢夥的心腸太軟,不適於生活在你狠我毒的血淋淋環境裏……”將書放在桌上,周雲站起來伸伸腰,道:“你回來了就接班吧,我去迎迎宗貴,他到下麵襯子裏買雜貨去了,順便我也活活腿。”秋離一笑道:“請便,但最好早點回來,榻上的小姐若醒。了,她那股厲害勁。隻怕我一個人吃不消哪……”周雲灑脫地拿起書卷,眼裏含著一抹笑意飄飄逸逸地走了出去,望著他的背影。秋離一卜分欣賞地點點頭。


    後麵,一聲微微的呻吟,象遊絲一樣悠悠繚繞於空,那麽淡淡的,渺渺的。還帶著一抹無可言喻的悵忙與迷失,這輕輕的抖顫,競奇異地令秋離覺得心葉跳動,他長長吸了口氣,聳聳肩,慢慢地轉了過去。


    竹榻上,梅瑤萍正在醒轉。她似乎有些茫然地睜著那雙失神的眸子,在怔愣地看著這對她全然陌生的地方,屋頂是灰白色的茅杆葉編成,這灰白色,似是將她思維與意識也染跋同樣蒼澀的了。


    秋離倒了一杯冷荼上去,十分大方地從背後將梅瑤萍扶起,還餵著她將冷茶喝下兩口,然後,體貼地再扶她睡好。


    自暈沉的神智中逐漸恢復平靜,梅瑤萍側過臉來,秋離翹著二郎腿坐在椅上,朝她露齒一笑,道:“暈口氣,順了些吧?”梅瑤萍怔怔地注視著秋離,麵龐上的表情極為複雜,說不出她在想些什麽,也不能猜測她的感受如何、但是,那必是極度錯綜迷離的,就象幹百種滋味一下子覆蓋心頭,以至猛然間也體會不出到底是那一種感觸了。


    秋離深沉地笑笑,道:“你又暈倒了,因此我隻得將你負回此處,眼見一個美麗少女傷臥荒山,這總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何況,這傷又是我替你弄上的。”舔舔唇,他又道:“雖然我明白你不願接受我的幫助,而我也並不願如此幫助你,甚至我更希望你早一點完蛋,可是,你曉得,你第一次沒有死成,第二次再下手,我就有些不忍心了,很多時候,我實在過分仁慈的,尤其是,呢,對生得夠美的女人!”梅瑤萍的目光中有著無可掩飾的憔悴與灰黯,在這短促的時間裏,她似已經失去了一切的依侍,一切的憑據,一切的維護,落得那麽孤單,那麽頹唐,又那麽潦倒,宛如狂風中的弱枝,隨時都有隨風飄折的可能。


    過了很久,梅瑤萍仿佛才經歷了一段難苦漫長的旅途,顯得異常疲乏地閉閉眼睛,語聲低黯:“秋離,你應該任我死去……活著,比死了更痛苦,我原是來殺你,或是被你所殺的秋離微感驚異地道:“為什麽?”唇角的肌肉牽扯了一下,梅瑤萍苦澀地道:“告訴你也無妨,自第一次在荒道上你攔阻了我劫殺宗家母子的事,回幫之後……我就受到幫主很大的責難,在客棧裏,去行刺你的人又落得死傷累累,蒙辱而回,幫主及其他各堂的首座們就更對我不滿了,他們指責我辦事不力,策劃無方,錯估敵人實力,行動欠缺思考,貽誤重舉,愧對本幫,我雖然盡力辯說,卻沒有絲毫效用,等我知道了你是誰以後,便直接要求幫主再給我一次機會來湔雪此恥,我明白本身力量不夠,乃提出請恰在幫裏作客的赤騎八龍協助行事……”秋離放下二郎腿,雙手托頜,低低地道:“你慢慢講,不要急!”梅瑤萍輕輕喘息了一會,又道:“赤騎八龍是狼牙幫最有力的道上盟友之一,也是幫主的多年摯友,暗中亦屬狼牙幫的後台支柱,幫主伯有失閃,起先不肯答應,但我卻一再陳說,以聲譽為重勸請,幫主無奈之下隻有點頭允諾,他在點頭的時候,便曾寒著臉告訴我此事的嚴重性,而且說明了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原則,我咬著牙肩負了這項成敗重責,我十分了解,若是事情力、好,一切都進入順境,否則,在狼牙幫中,我是完了……”秋離伸出舌尖舔舔上唇,沒有說話,梅瑤萍悽苦地一笑,又接著道:“在虎脊坡一戰,赤騎八龍四死四傷,落得全軍覆沒,消息傳來,我驚愕地幾乎暈絕,幫主當時更是麵色鐵青,全身發抖,當場就渝令免去了我淨荷堂堂主的職位,又交待刑堂賴堂主議過論罪……我於十七歲進入狼牙幫,到我被撤去堂主職位的那天,恰好是六年又三個月,在狼牙幫中,我流血賣命,力圖進取,料不到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而這下場又全是你賜給我的……”以食指劃劃額頭,秋離尷尬地笑笑道:“狼牙幫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幫會,得失之間,你又何苦這般介懷?”梅瑤萍雙眉候豎,卻又剎時鬆懈,她嘆了口氣,道:“你沒有加入任何一個幫派、你永遠不會知道在一個幫派中一級級地往上爬有多艱難,尤其象我,嚐了多少辛酸和苦楚秋離平靜地道:“既然踏入江湖道。單人匹馬該多逍遙?何必要加入此幫彼派;憑白遭受拘束?行事應對之間又要百般顧忌思考,掣肘扯腿之處正多。況且,你是一個女子,側身武林已是委屈,更犯不著和那些牛鬼蛇神混在一起,還要看人家的臉色受人家的氣,再說句老實話、狠牙幫的所作所為並不正派,有時還邪離了譜,你早日脫離正該慶幸,要不。總有一天會鬧得身敗名裂一無所存!”恨恨地盯著秋離,梅瑤萍怒道:“你完全是一麵之詞,秋離,你不要隻批評狼牙幫,試問。閣下自己的作為如何?若是比較起來,恐怕狼牙幫的邪法還比不上你的一半!”秋離豁然大笑,道:“丫頭,你錯了。我秋離殺的是無仁天義不忠不孝的惡人兇徒,取的是貪官汙吏土霸劣紳的非份之財,我秋離憑著良心。憑著道義。憑著倫常闖蕩江湖,這些。姑娘你可以睜開那雙明凹之眸。伸長兩張靈巧之耳去隨意探聽。十年以遠,姓秋的夜夜高寐,時時心安,毫無愧對天人之處,姑娘,這一切,狼牙幫何止趕不上我的一半,這一了點也不夠吶。”梅瑤萍一下子被秋離頂得窒住了,她的麵色在蒼白中湧現出一抹紅暈,喘息也急了些,好一陣,她忿忿地道:“但你的狠毒陰險卻是事實!”秋離望著她,有趣地一笑道:“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什麽人就要用什麽手段,對好人,我會用一片赤誠去交結,對惡人,我也會用更歹毒的方法去宰殺、譬如說。對付你們狼牙幫,你們用下九流的悶香來薰我,我就以取他們的性命及折他們的手臂來報償,這是極為公平的,大家兩不吃虧。”小巧的鼻翅兒微微翁動著,梅瑤萍委屈地道:“但你毀了我……”秋離搖搖頭,道:“你錯了,我是救了你。”梅瑤萍又怒道:“救了我?我已被你害到這種地步,基業失去了,前程沒有了。我私自潛出來刺殺你又落得眼前的境遇,我……我現在不僅達不成我的心願,連幫裏的人也不能見了,他們一定以為我畏罪逃逸,叛幫潛行……”秋離一拍手,道:“如此甚好,這一下你算是脫離苦海了,而且,你那心願還是最好不要達成,丫頭,我的腦袋隻有一顆,你拿著我這顆珍貴的吃飯傢夥去完成你的心願。去恢復’你的基業地位,這,也未免太殘酷了點吧?”梅瑤萍咬著牙沒有做聲,秋離又道:“不過話又說了回來,憑你想對付我這顆腦袋,隻怕也不是這麽容易的事,而我又非十分寬大之人,如若你對我仍有惡意,那就說不得我又要照你所講的‘狠毒陰險’來整治你了。”一仰頭,梅瑤萍咬牙切齒地道:“我不會忘記這些的,秋離,記得古時豫讓擊衣的故事嗎?最好你殺了我,就是現在,要不,我總有一天會殺你的!”秋離哧哧一笑,道:“你看著辦吧,到了時候,可別說我姓秋的心狠手辣,翻臉無情!”梅瑤萍氣惱地閉上眼,道:“你殺人殺得已夠多了,又何必在乎多加我一個?”站了起來,秋離淡漠地道:“你還勉強可以救藥,因此我暫時不想超渡你,我說過,我也不願向女人下手,但是,你不要逼我太甚!”側過臉去,梅瑤萍不再說話,她的肩頭卻在微微抽搐著,輕細的啜泣聲裏包含著許多的悲切與無望,好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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