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後殿的某個廂房裏,齊太妃正拿著一個西洋過來的小音樂盒默默出神。


    這東西是隨著這個月的份例一起過來的,齊太妃根本找不到送來的人。


    這個音樂盒做的很精致,整個盒子是用上好的象牙打磨而成,上麵雕刻了代表吉祥的花朵。打開後盒蓋上是一麵鏡子,四周用金絲繞成繁複的圖案。將跳舞的小人安置在上麵,上好發條,很快,叮叮當當的音樂聲就從小小的盒子裏傳了出來。


    聽著熟悉的樂曲,齊太妃淚流滿麵。


    十年了,那件事過去了十年。齊太妃以為自己忘了,可是,原來隻要一點點的引子,深埋心底的不甘和怨恨無論事隔多久依然會噴湧而出。


    “娘娘,這個音樂盒可是有不妥?”一直負責齊太妃所有事務的趙嬤嬤小心翼翼的問。


    齊太妃將音樂盒蓋好,擦幹眼淚。


    “無事,隻是想起從前先帝爺欽賜的一件玩物。這東西我很喜歡,就放置在臥室裏吧!”


    趙嬤嬤領命,接過音樂盒,一路捧著往臥室走去。


    齊太妃身邊伺候的這批人是弘時被逐後才來的,自然不清楚音樂盒的事情。環顧左右,齊太妃苦笑,這世上能和她說話的人恐怕已經沒有了。


    晚上,齊太妃在床上隔著紗帳愣愣的盯著梳妝台上的音樂盒。


    她是雍正的第一個女人,比孝敬皇後、榮寵無限的年皇貴妃以及現在的太後都還要早在雍正身邊伺候。她曾受盡寵愛,生有三子一女,雖然最後隻有女兒和弘時平安長大。雍正是念舊的人,所以她從來不擔心自己有天會因為年老色衰而湮沒於後宮。不是沒羨慕過孝敬皇後的母儀天下和年皇貴妃的榮寵,不過比起那些一年都見不了皇帝一麵的貴人答應之流她還是幸運的。如果永|沒死,或許她也會像裕貴太妃那樣能在自己兒子家頤養天年。


    她恨過,恨兒子不爭氣,恨弘曆母子狠毒,恨雍正不顧念父子之情隻為了給弘曆鋪路逼死弘時,她也恨自己手段不夠,家世不顯,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親生兒子喊著別人叫額娘。


    每一夜,永|臨走前的痛苦、弘時離開前的掙紮一一交錯出現在夢裏。夜半無人之時,環顧清冷的宮殿,她想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是最肮髒的地方會有那麽多人向往,為此兄弟相傾也在所不惜。


    佛堂是唯一能讓她清淨下來的地方。不想再見雍正的她終日流連在佛堂之中,她的綠頭牌也在弘時離世後求著孝敬皇後撤下來。


    雍正離世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她很迷茫。


    她這一世前半生春風得意,後半生卻孤寡冷清。她送走了自己的孫子、兒子,也送走了自己的男人。


    被安置在慈寧宮後殿的那天她去向已經貴為太後的鈕鈷祿氏行禮,高高在上的那個女人眼裏無法掩飾的鄙夷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明明已經過了意氣用事的年紀,可是那一天當著其他宗室福晉的麵,那個伶牙俐齒的、雍親王府的李側福晉仿佛又回來了,她說:“還是太後有福氣。當年在潛邸不過是個不起眼的格格,轉瞬就已經是太後了。人生的機遇果然深不可測。”看著被她氣的麵色鐵青的太後,齊太妃頓時有些揚眉吐氣的感覺,就連來請安的福晉看她的眼神也親切了很多。也是,那些親王、郡王福晉都是康熙親自挑選的大家出身。以前康熙沒有離世前,鈕鈷祿氏見到她們都還要請安問好,現在要驕傲的她們反過來對昔日的一個府邸格格行跪拜大禮,她們就是麵上不說心裏也是不情願的。


    後來,她的活動範圍就被限製在了慈寧宮的後殿,再也沒有離開過。


    齊太妃盯著音樂盒不知不覺睡著了。久違的夢再一次出現,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一一出現又離開。


    東方拂曉之時,齊太妃終於醒來。回想著以前的點點滴滴,她忽然嚎啕大哭。


    隻要一次,隻要一次就夠了,齊太妃捂著臉想,隻要讓他們嚐過一次喪孫喪子之痛就夠了,這以後便是下十八層地獄她也不會有怨言。


    “將本宮讓人浸泡過的手絹給秦順,剩下的他會安排。咱們宮裏的人看好,不要讓他們出去。”


    周德敏笑嘻嘻的答應:“主子放心,奴才一早就安排好信得過的人守著進出的門了。”


    那拉不知道太後為什麽會讓先帝的嬪妃居住在慈寧宮後殿,難道是為了彰顯她的雍容大度?撇開這些無聊的想法,那拉想著秦順該怎麽辦。


    秦順是孝敬皇後留下的最深的釘子,也是諸多不安定因素之一。倒不是怕他背叛,畢竟從雍正在時算起,他就已經在為孝敬皇後效力了。那拉擔心的是有天秦順會被另外一人收複——例如孝敬皇後家族裏新近培養的某個貴女。因為有恩於秦順的是孝敬皇後而不是那拉,如果有天,一個和孝敬皇後淵源更深的人出現了,她不敢奢望秦順不會倒向那邊。


    “周德敏,你在乎什麽?或者像你這樣的人在乎的是什麽?”


    “像奴才們都是家裏實在過不下去了才會進來,畢竟宮裏有固定的俸祿,如果有幸像奴才這樣被貴人看重,以後飛黃騰達也指日可待。”


    那拉一笑:“你倒是滑頭,別的不會,這逢迎拍馬的功夫倒是溜熟。”


    “主子,奴才是真心實意的感謝您。像奴才這樣的也就指望著老了以後能有個人逢年過節奉上一碗飯而已。您提攜尚斌,讓他記著奴才的恩情,這一切奴才都記在心裏。”


    那拉先是愣了一下隨後明白了所謂的奉飯是什麽意思,不由苦笑:“你倒是比我有福氣。本宮走了還不知道誰會記得。”


    “主子,三阿哥是個好的,好好教教不會有差。而且主子還年輕,這事情急不來。”


    那拉搖搖頭,不說話。前世她貴為皇後死後葬禮雖然說是按皇貴妃下葬,但是其實連貴妃的規格都沒有。更可恨的是弘曆還下令不許祭祀。便是永d也隻敢偷偷在半夜躲著燒些東西,有次被人發現,可恨那個魏氏硬說是永d對弘曆不滿是在詛咒他,害的原本就不被待見的永d最後出宮的時候連個爵位都沒有。


    想起這些往事那拉有些惆悵,一抬頭見周德敏一臉擔心倒是舒心了些。


    “你自去辦事,不要讓人鑽了空子。”


    這天,慈寧宮花園的一株老桂花樹開花了,芳香四溢。在眾人的拾掇下太後在臨溪亭整治了一桌賞花宴,宮裏除了禁足中的那拉以外都到齊了,連齊太妃也被邀請在列。


    齊太妃無心和弘曆母子應酬,於是喝了幾杯果酒,吃了些點心便借口累了離席而去。不想在回去的半途卻遇到了專門等著她的秦順。


    秦順給齊太妃打了個千道:“給太妃娘娘請安,您這是要回去了?”


    齊太妃對太後那邊的向來沒好臉色,於是也不答話自顧走了,秦順也不惱,直起身吩咐身邊跟著的小太監:“太妃娘娘想來胃口不好,將廚房那碟三阿哥最愛吃的芸豆糕送給娘娘。”


    齊太妃一頓隨後若無其事離開。


    糕點很快送來了,用一個不大的小籃子裝著。齊太妃將人都趕了出去獨自打開籃子。籃子裏麵哪有什麽糕點,分明隻有層層疊好的手絹和一封信。信的內容不長,無非就是說明了手絹的用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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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複雜的看著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齊太妃知道自己無意間上了一條賊船。雖然信裏說她可以什麽都不做,但是已經憋勾起的怨恨是不會那麽容易消亡的。


    伸出手將手絹隨意的放置在她平時做針線的籃子上,然後讓人進來將廚房的籃子送回去。


    “給秦順說,那糕點難吃死了,以後還是不要做了。”


    是夜,確定外麵沒人之後,齊太妃起身換了一件輕便的衣服,然後從放置帕子的籃子底下拿出一條普通的不起眼的銀灰色手絹。


    永璉得的是風寒,最忌諱的便是寒性的東西,像他喝的藥,吃的食物都是溫補為主。而這手絹則是用水銀和明水浸泡過的。


    水銀,性寒,有毒,少量可治病,但不能多用,否則致成殘廢,甚至送命。明水也稱為方諸水,性寒,無毒,飲用可安神去煩熱。這兩樣東西永璉平時吃可能無所謂,可是俗話說病去如抽絲,永璉看似康健實則內裏十分虛弱,隻要一點點的誘因便能要他的命。水銀和明水性寒不提,最重要的卻是和他每天食用的補藥藥性相衝。


    齊太妃第一次感謝太後的安排以及後宮逢高踩低的常態,否則怎麽會讓她那麽順利便進了慈寧宮的小廚房。入夜後的小廚房一般不會有人在。齊太妃利用這點輕易的將那條浸泡過水銀、明水的帕子放入永璉每天早上要飲用的補湯之中。今天熬製的是鯽魚豆腐湯。細火烹煮的湯水呈現漂亮的奶白色,剛剛好掩蓋了水銀的顏色。


    齊太妃盯著哪一鍋翻滾的魚湯想起了弘時小時候的事情。當時弘時隻有四歲,最喜歡吃魚,但是因為魚骨頭細小經常被刺。因此每次有魚的時候她就和弘時的奶嬤嬤一起小心的將魚肉中的魚骨頭挑出來,而弘時則乖乖的坐在凳子上不吵也不鬧。後來,弘時長大了,有一回,她生病了,不知道誰給弘時說的病人多吃魚好的快。於是自那天開始直到她痊愈為止,弘時天天一到飯點就守在她床邊,小心翼翼的將魚骨頭挑出來。其實,除了齊太妃的父母恐怕沒有人知道,齊太妃最討厭的東西便是魚肉。但是那幾天嚼著沒有骨頭的魚肉,她忽然覺得,原來魚肉也可以這樣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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