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長和團長的兩個隨從裏裏外外一通找,均不見大蟒的影子,剛頭團長隻是怕,現在卻是驚了,團長臉色焦黃地說:“活見鬼,簡直是活見鬼了。”即刻發號施令,搬家走人。我們還裝模作樣地再三挽留:“團長走不得呀,還沒伺候夠您老呢。”團長說:“再不走,今日隻是遇見大蟒,也許明天就會遇見牛頭馬麵、夜叉小鬼也說不定。”兩個隨從趕緊傳令稟示,招呼一隊兵來做開路先鋒,拉著窯姐兒一溜煙地跑了,跟來時的威儀光景相去甚遠。我們覺得鬧得還不夠,追在屁股後麵拚命地嚷嚷著:“團長大人請留步。”兩個隨從拔出槍來,鎮唬我們說:“再跟著,就崩了你們。”林驛丞還可憐巴巴地說:“有什麽照顧不周的地方,長官盡可以提出來,掌嘴也隨您,隻是別說走就走……”隨從跳下馬來,豎起眉毛說:“還照顧不周呢,連五丈長的蟒蛇都來伺候了!”另一個也說:“你們那個地方,就是八抬大轎來抬我們,我們也不住了。”林驛丞拍著大腿說:“你們這麽一走,傳出去,我們客棧多失臉麵呀,就仗著團長給我們臉上貼金呢。”再抬頭,團長一行早就跑走了。


    “別裝了,裝也沒人瞧了。”我對林驛丞說。


    “這個混帳總算滾了。”林驛丞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我說:“還不是多虧我足智多謀。”


    林驛丞翻臉不認帳了:“怎麽是多虧你呢,明明是大傢夥的主意嗎,李耳你說對不對?”


    李耳也跟著說:“可不是,一兩個人哪有這麽大的本事。”氣得我嘴唇都哆嗦了:“好啊,你們過河就拆橋!”


    李耳說:


    為慶祝將團長趕出客棧,轉天,我們幾個喝了個痛快,提起大蟒的事,笑得東倒西歪。老娘說:“你們天天團長長,團長短,我耳朵都聽陳了,既然他已走了,往後就不要再把他掛在嘴頭上了。”


    林驛丞說:“老娘說得極是,從此不許提這個損鳥,我來給你們說個笑話聽聽。”三娘馬上站起說:“我知道你那笑話是什麽行子,且等老娘跟孩子們都走了你再講,也免得汙了我們的耳朵。”娘們兒們都走後,張目催道:“現在可以了,你講來。”林驛丞便說:“三河有個傻瓜,娶媳婦頭一回行房,脫下女人的褲來,露出底下的一道縫。傻瓜當下就惱了,跑到隔壁書生家去請教,說他娶的媳婦相貌頭麵都很俏,就是小肚子底下有個豁口,萬一把腸子流出來,可怎麽得了?”書生說:“不妨事,我拿我媳婦的針線給她縫上,就漏不出來了,你先等我,縫好了就來喚你。”書生進了洞房跟新娘花燭一場,然後回來,告訴傻瓜:“縫停當了。”新郎謝了他,進屋查驗一番,突然罵道:“這年頭,書生也靠不住了,說是用針線縫好,誰知卻是糊弄局,隻拿漿子糊了糊就了事了。”我們都笑了一陣子。我說:“我們這一回的糊弄局糊了團長和那個窯姐兒一臉。”林驛丞囑咐大夥兒:“就怕有一天,團長明白過來,又來找我們的晦氣,還須時時刻刻提防著才行。”張目說:“我常盯著他們就是了,一有風吹草動,我們提前可以有個防備。”轉天,張目就告訴大夥兒:“團長又搬回妓館裏了,貓在裏頭,總不出來。”林驛丞說:“可別大意了。”不過,這一次是林驛丞多慮了,很快團長就自顧不暇,顧不上跟客棧過不去了。一日,半夜我被吵醒,聽得城外各處一片嘈雜,似雨非雨,似風非風;張目他們也都披著小襖跑出屋來,聽著。張目說:“你耳朵好使,細細聽聽,到底是什麽動靜。”我聽了一會子,對他說:“像是槍響,隻是太密集了,反而聽不清爽。”林驛丞最嘀咕,派伴兒出去掃聽。一會兒,伴兒回來說:“是吳佩孚的直軍隊伍圍著通州城往裏打呢。”林驛丞問他:“那個混帳團長呢。”伴兒說:“也在城上帶著兵往外邊還擊。”槍聲到天明才歇,料是直軍被團長打退了,我們也打著哈欠各自回屋睡去了。


    城被圍了,河也被封了,外頭的人進不來,裏邊的人也出不去,我們客棧也就成了聾子的耳朵。一個客也不上門了,客棧的人個個都當起了甩手掌櫃。奉軍的兵糧緊了,就到各處去搶,進館子也是白吃白喝,敢說一個不字,便拿槍朝天砰砰亂打,唬得買賣家大氣不敢吭一聲;唯有客棧太平,沒一個兵來招惹。旁的買賣家都納悶,就四處打聽,問是誰在背後給我們撐腰。大兵告訴他們:這個客棧鬧鬼,雙日子男鬼鬧,單日子女鬼鬧,逢年逢節,蟒蛇妖狐跟著一起鬧。住店的人,男的吸精,女的吸血……這麽一傳,遍通州城人人皆知,誰打門口過都膽戰心驚。孩子淘氣,他娘嚇唬他說,再不聽話,就把你綁潞河客棧去。這不是砸我們客棧的招牌嗎?我們趕忙四下裏解說,解說愈多,疑者愈眾,不僅老主顧們不來了,就是挑擔送醬醋的,寧可生意不做,也都躲了。把林驛丞氣得直跺腳,又不便解釋說,客棧鬧鬼都是為趕走混帳團長,叫他知道了還不回來報復?也隻能幹著急。我們勸他:“兵荒馬亂,即便沒有鬧鬼一說,客棧又能有多少生意可做?忍忍吧,忍到天下太平再想辦法。”林驛丞憤憤道:“你們說的乍一聽起來,仿佛有幾分道理,可是,掉過個來想,不過是瞎掰。這個國家何曾真正有過天下太平的時候?”反正急也沒轍,眼瞅著門庭日益冷落,車馬也愈加稀疏,非往日情景。我和丫頭子日日在菜園裏跟菜農做農活,解愁釋悶;張目、王品他們則閉上門,自在得受不得。我的丫頭子奇怪,就問我:“他們怎麽都不起床呀,病了嗎?”我忍著笑說:“是,他們都累病了。”丫頭子還偏刨根問底:“也沒見他們做什麽活路啊?”我被問得沒了主意,便敷衍道:“他們做活時,你早睡了。”我的丫頭子是個實心眼兒,見著張目的倆小子竟說:“你爹你娘都病得起不來床了,你們還出來玩?”那倆小子狡辯說:“誰說病來,剛頭還說笑話來。”丫頭子毫不猶豫地就把我出賣了:“我爹才剛說的。”我怕惹事,趕緊哄丫頭子走了,說上樹給她摘海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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