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老娘接來倒是個辦法,我怦然心動了一下。這時候,孩子扯了扯我的襖袖,小聲說:“接奶奶來住的話,不是我說的,是媽媽說的,你可別去問她。”我眼眶子裏的淚忍也忍不住了,撲簌簌地終於掉下來。我摟著他說:“幹爹不走了。”孩子還不信:“是真的嗎?”我說:“是真的。”他一聽,可高興了,奓著雙臂跑出去,衝著院門外喊道:“我幹爹不走了,我幹爹答應留下來教我讀書了。”眨眼工夫,呼啦啦,林驛丞率一隊嘍囉兵擁進來,笑道:“我就說嘛,王老弟知書達理,不是那種不講義氣的薄情人。”李耳上來就擂了我一拳頭:“我還真怕往後看戲沒個伴兒呢。”熱鬧了一陣子,三娘過來招呼大夥兒去她那,酒菜都備齊了。


    當晚,我給老娘寫了一封信,這還是我出門一來頭一回跟家裏聯絡。千言萬語,無從說起,一頁紙,顛來倒去竟花了兩個時辰,比進科場還勞神。轉天,我又給幾個孩子買了幾刀紙、幾匣湖筆,走得急,被青苔滑了一跤,把膝蓋都磕破了。自此,每日後晌午都抽出工夫來,教教他們《三字經》。此時,張目家的大小子已六七歲了,越發得壯實了,隻是不如他兄弟有靈性,作詩填詞,一點就透;就李耳家的姐兒還小,三五天認不上幾個字。有時候,林驛丞家的景兒也來湊湊熱鬧,我找些以往的鄉試文章叫她做。等老娘的回信,等了倆月才來,老人家得知仍存活於世,少不了痛哭一場,恨不得即刻登程、母子團聚,還是幾個哥哥將她攔下。因袁世凱登基當了皇上,世人皆反他,一時興起了護國軍,兵荒馬亂的,路上不太平。隻待天下安定了,再送老人家來通州城也不遲。三娘聽說了,又慌了:“等老娘真到了,見你仍是冷清一人,連個媳婦也沒說下,不定多傷心呢。”於是,就跟李耳媳婦九兒一道又張羅起來。為謝她們,我還帶他們去了一趟戲樓子,在側幕擋了屏風,垂了軟簾,聽了一出《珍珠衫》。整個通州城,良家婦道公然上戲樓子還從來沒有過先例。因這個,祝氏和景兒怪我待人有薄有厚。


    “在我記憶當中,客棧裏還從沒這麽安寧過,沒有誰惦記著往高枝上爬,更不再誰盯著誰,誰防著誰。這世上難得的就是一個閑字,腦子靜,做什麽都覺有滋有味。”那天喝酒閑談,我剛說了這麽兩句,張目就將話頭截住,言道:“也未必人人都是如此。”李耳問道:“你說的是林驛丞吧?就他心裏頭還長著草,鎮日裏嘀嘀咕咕。”我們都不知他是哪一頭的,受誰的指派,自然也就幫不上他的什麽忙,未免隻能唉聲嘆氣。我對他們倆說:“咱們何必這麽著忙呢,誰都有卸任的那一天。我們幾個不久都交差了麽?林驛丞他也是一樣——早晚的事。”


    “王品出來一下。”


    “哪個找我?”


    有人在當院招呼我,開門一瞅竟是祝氏,讓她進屋暖和暖和;她偏不進,說是有正經事要跟我說,不便當著眾人的麵。我隻得披上棉袍子,哆哆嗦嗦地隨他出去了。


    “擇個日子,準備做親吧。”她說。


    “誰家的小姐?”我問道。


    “馮畫師家的千金。”


    “是道光年間在宮裏畫屏風的那個馮畫師嗎?”


    “不是他家還是誰家!”


    一個愛書,一個愛畫,倒是般配。據說這位小姐五歲起跟她爹學畫,現在業已學成,她爹接下的小活計,譬如扇麵、條幅之類均由她代做。聰明是足夠聰明,隻是不知模樣怎樣;三娘和九兒親自去看了,回來都說是仙女下凡。我也便允了,隻是囑咐她們切莫過於鋪陳,光簡單油漆裝裱一下就行了。三娘說:“你能湊合,人家小姐還不願湊合呢。”我隻好取出銀票來,托他們採辦過禮用的珠翠首飾、四季衣裳,至於一切喜轎喜棚俱由林驛丞料理,不要我出一文錢。吉期定規下來,李耳和張目都送來了珍貴稀罕的重禮,李耳送的是翡翠雙鐲,張目送的是鈞窯彩瓶。我推讓再三,無奈他二人還是打打咕咕地給留下了。祝氏還叮囑我:“你丈人要問你在客棧做什麽,你就說是坐館先生。”我問:“為什麽?”祝氏說:“他家瞧不起生意人,嫌丟人,此地到底不賽南蠻子開通。”吉日時,客棧無不懸燈結彩,儀仗執事比當年李耳娶妻更排場許多。我過意不去,林驛丞卻說:“咱客棧也就再熱鬧這麽一回了,當然,討小的不算。”我問:“那你呢?”林驛丞說:“嗨,我都是老絲瓜,拉秧了。”彩輿到了,踩著紅氈一直送到新房門口,驚動得住店的老客都出來瞧景兒,跟著放鞭放炮。林驛丞也沒讓他們白忙活,都請入了席。


    三娘和張目將我送至洞房,已是三更天了。


    “別忒吃力了。”張目調笑我道。


    喝了一肚子的急酒,又溜溜折騰了一天,著實是乏了。進屋,一頭栽在床上,腦袋一沾枕頭就睡了。半夜叫渴,起來喝水,才瞅見新娘還蒙著蓋頭,盛裝艷服,端端地坐炕沿兒上。哎呀,竟把新娘忘一邊了,虧她沉得住氣。我慌忙道歉,挑去蓋頭,見新娘杏臉桃腮,自然稱心如願,也就有了些節目。“你是叫個金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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