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談笑間,忽有差人來報,說臥虎橋頭擺了個站籠,有個罪人被判站死,許多人都圍著瞧稀罕呢。我知道站籠不是個滋味,怕是僅次於淩遲、炮烙。戳在籠子裏,不吃不喝,不睡不眠,一打盹兒就有兵丁拿蘸了鹽水辣椒麵的鞭子抽。什麽時候熬不過了,一頭栽下去死了,什麽時候才算了結。我問差人:“犯人是何罪過?”差人說:“不知道。”我說:“你真箇糊塗,怎不打問清楚!走,瞅瞅去。”張目跟王品也要跟著,我說:“你倆看家,萬一再來幾個德國人呢,還得你們伺候著。”他倆說:“我倆就把他們都支到衙門裏去。”


    我跟差人趕到臥虎橋,才知道人犯是個二十幾歲的窮秀才,替鄉鄰打田產官司,縣衙收了賄銀,有意偏袒對方。窮秀才氣不忿兒,就擔了一筲糞漿,將縣衙裏裏外外粉刷了一遍,弄得臭氣熏天,幾乎將整個直隸的蒼蠅都招來了,圍著縣衙嗡嗡地飛。聽了緣由的人,沒有不笑的,覺得這個窮秀才倒是個有才的,虧他想得出。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圍觀的人竟沒人拿磚頭瓦塊砸他,或啐他。差人對我說:“驛丞跟縣太爺求個情吧,罰他些銀子就散了。”我說:“你休管閑事,快回吧,我找找人說說。”差人走後,我沒去衙門,而是奔閻公祠後身的一個小院落。我有兩個綠林朋友隱居在此,一個叫牛三,一個叫馬六,二人都是亡命徒,又都講義氣,與我更是八拜之交。我敲門報過名姓,兩個莽漢迎將出來,一個勁兒說“有失遠迎”,我也抱拳道“多有打擾”。賓主坐下,敘些近況,我就把來意說了,請二位賢弟從中幫忙。他二人直說:“大哥吩咐,哪敢不竭力。”還說定,事成之後,我將排宴款待。辭別了他倆,我又回到了驛館,跟張目他們幾個說笑打鬧,又喝了幾杯老酒;拖到老晚,也沒回家,幹脆就跟他們打了一宿的牌——就在這天夜裏,發生了一件很轟動的事情。


    半夜三更,火起為號,一夥強人劫了窮秀才,還殺了兩個把守的兵丁。然後,一聲呼哨,閃電一般向西而去,前後不到一袋煙的工夫。誰都不知道這夥人的來頭,縣太爺帶兵丁衙役百餘人趕了一程,見強人早已沒了蹤影,隻好收兵回衙,行文上稟,並懸賞花紅,捉拿窮秀才及其餘黨,東門口、西門口都貼了告示。差人將告示抄下來,拿給我看,我隻一笑置之。一時間,通州城都傳昨夜神兵天降,給昏官們一點顏色看看。縣太爺嚇尿了,一病不起,藥鋪老闆可以作證,差役就是從他那裏抓的藥。張目問我:“驛丞可知這是何人做的手腳?”我說:“怕是窮秀才親朋至好通了綠林好漢,劫監行事。”他們也覺得不像大隊人馬所為,不過是少許賊人,不然,不至於連一聲號炮都沒聽見。半月有餘,我在驛館宰豬殺羊,拜謝牛三、馬六。他二人一再說:“彼此勝於同胞,何用言謝。”我給他們些銀兩,托他們二人將窮秀才安置了,並囑咐他們這些日子人不離甲、馬不離鞍,多加防範,還叫他們不可將我的名姓說給窮秀才,聲揚出去不利於我;他二人俱都應承。當晚,我與他二人一醉方休,趴在台階上睡了一夜。王品轉天問我:“這二位是何方神聖?”我說:“是老鄉,也是未出五服的親戚。”王品說:“我見他們一臉兇相。”我順嘴說:“一對粗人,一個是宰牛的,一個是放馬的。”王品雖然半信半疑,卻也無話可說。一日,我閑來無事可做,上街溜達,從縣衙門口經過,見裏裏外外都清掃幹淨,心說:那些蒼蠅怕是都已返回原籍,不再在這集合了。哪想到,我想錯了。沒多久,就傳說在裏河滾水壩一畝三分地上,蒼蠅鋪天蓋地,敢情它們又都搬到那去了。張目去看了一回,回來對我們說,那裏的蒼蠅個頭比蝗蟲都大,飛起來帶著風,隔著幾裏地就聽見山呼海嘯般的嗡嗡聲。大夥兒都疑心,地下是不是藏著什麽秘密,又都不敢隨便動,隻好找些個風水先生給瞧瞧,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直鬧得人心惶惶,說什麽的都有。最後驚動了官府,派了不少人前去勘察,勘察的人都要拿麵罩罩住臉,不然蒼蠅能把你給吃了。


    結果,掘出一堆屍體來,起碼夠幾百口子,仵作挨個查驗了一下,老的六七十歲的有,小的剛出滿月的也有。還是記性好的想起來,前兩年老毛子打義和拳的時候,曾拿這裏當屠場,流的血把河水染得通紅,不少魚都被鮮血嗆死了,翻著白,浮在水麵上,卻沒有一個人敢打撈上來吃。事後,有人叫家屬把屍體領走,掩埋了。這些大概都是無名屍,或者幹脆就是一家子都給斃了,沒人來掩埋他們。通州城裏的買賣家籌了一筆款子,置辦了裝裹和棺木,把這些冤死鬼殮人。有親眼得見的人說,殺人最狠的是法國人、德國人和日本人,搶劫最凶的是英國人、奧國人、意國人,糟蹋女人最多的是俄國人和美國人。我讓李耳給我找來一張世界地圖,我在圖上找著法國、德國和日本。那幾天,我一直琢磨著,招呼百來口子誌同道合的兄弟,組成個暗殺團,潛入那些禍害過我們的混蛋國家,他們殺了我們一個,我們就殺他們仨。既然大清是窩囊廢當家,復仇他們都不敢,我們就自己動手。這個想頭悶在心裏,折磨得我寢食難安,一連幾日也起身不得,這麽下去怕是要一病不起。有一天,我實在憋不住了,就對三娘試探著說了,沒想到三娘當下就說:“要有這等事,算我一個,早該教訓教訓老毛子了。”再跟另外幾位一攤牌,沒一個不贊成的,驛館上下如此心齊,實屬首例。幾個人坐下來一商量,方知這樁事辦起來棘手得很,此一去,路途遙遠,舟車勞頓,沒個三五年怕是難以抵達。李耳說洋衙役都有洋槍,不等你近前,半裏地以外就能將你撂倒了,真想報復,非得學會使洋槍不結。洋槍咱見是見過,頭年一個王爺手裏有一把來著,他當玩意兒玩,上麵鑲滿了寶石瑪瑙。一把洋槍的價錢,買三進的院子搭上滿堂的家具都綽綽有餘,哪個買得起?越想越氣,嘴上起了好多的燎泡。李耳一個勁兒安慰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從長計議吧。”我也隻好沖他點頭。往後我一見洋人,眼珠子就發藍,恨不得把他們雞巴揪下來,餵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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