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品說:


    本不想跟李耳同去聽戲,但是見他像是一肚子心事的樣子,我想還是陪陪他為好,順便探探他口風,我千不怕萬不怕,就怕殺曹七那檔子麻煩東窗事發。剛一進戲園子,隻覺得裏麵金燦燦、明晃晃,台上台下華麗非凡,屋頂子上掛得一溜紅燈籠,更透著喜慶,義和拳跟洋鬼子糟蹋的痕跡一絲都已不見。扮青衣的小妞在燈光下更顯得嬌小可愛,一出場,我就給她個碰頭好。李耳一臉木然,我碰碰他的膀頭子說道:“這小妞像才出籠的甜糕一般,你不想咬一口?”往常時節,他早就與我唇槍舌劍了,這一回,卻隻回了我一句:“你饞得慌,你便去咬。”


    聽著台上的鑼鼓傢夥,瞅著台上的唱念做打,神兒卻早跑了,又圍著前些日子的那事轉悠起來。那是個晚上,我見李耳扛著個麻袋進來,放在假山後邊就去拿杴;我湊到跟前想瞅個究竟。未料一解開繩子,麻袋裏的人一個勁動彈,揪出來一看,竟是潑皮曹七。我想,要是讓他逃脫了,李耳非吃官司不可。於是,我將他拖到荒僻處,一刀了結了他,草草埋了了事。要說起來,曹七這小子確實該殺,可是鬧到官府去,畢竟是人命案子,也輕饒不了。況且頭年鬧教,朝廷賠給洋人不少銀子,大戶人家都得攤錢,犯了法的更要拿大價錢來保命;銀子夠數了,才不致打板子、枷號、脖子挨一刀,所以這事必須得縝密,連李耳我都沒敢透氣。我還跑到廟裏許了願,盼老天保佑。幸好不久洋鬼子就撤了,曹七的事也沒人再提起。我以為就此風平浪靜,又備了紙馬、香燭到廟裏燒香還願。不知李耳嘟嚕著臉是不是跟這件事情有點什麽關係。我問他:“老兄,為何不樂?”


    李耳道:“我有點心事。”


    我又追問了一句:“敢問什麽心事竟讓兄長愁眉不展?”李耳長嘆一聲:“自古英雄不勝屈指,皆被婦人所誤。”聞聽此言,我方知惹他心煩的是一筆風流債,也就淡然了。我等希圖上進者,豈可妄生淫邪之心,你李耳進退維穀自是活該,那麽多天大的事你不往心裏去,偏在朝朝作樂、夜夜成雙上動腦筋,太懦弱了。我聽說八國鬼子把北京糟蹋慘了,老佛爺回來,見圓明園燒個精光,忍不住直流淚。我知道很多人都戳老佛爺的脊梁骨,要我說,即便有些不是,也都怪在李蓮英那班閹人身上,都是他們使壞,來讓老佛爺背黑鍋。老佛爺不待見光緒也是正常,堂堂一個天子,拿不起放不下,還一身的病,難怪在金鑾殿上老佛爺坐在寶座上,而讓他坐黃緞子小矮板凳上呢。


    上中軸戲的當口,夥計端上點心茶湯,我又給後台叫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不大工夫,戲班的班主就顛顛過來客套兩句,讓我三言兩語就給打發了。李耳說:“若是坤角來謝賞,你怕就不這麽冷落了吧?”我問他:“不冷落,還能怎樣?”


    李耳說:“還不得上上下下瞧個飽。”


    我說:“你肚裏的京貨挑子裏沒什麽好貨色。”


    他卻說:“你的老佛爺那裏都是好貨色,聽個戲,也比你我自在些。據說,在戲園子裏設個臥房,聽戲聽倦了,躺下就睡,唱戲的還得照唱,要不價,鑼鼓一停,她老人家又醒了。”


    “難道老佛爺隻是我一個人的老佛爺嗎?”我將手擱在他脖子上,“再嚼舌頭,小心你的狗頭。”


    他說:“嗻。”


    我找夥計要了一包美女牌洋菸卷撕開,捏出一支來,塞進他嘴裏:“給你堵上,省的胡言亂語。”


    李耳拿出個玳瑁菸嘴兒,將紙菸插上才抽。


    突然打雜的吆喝一嗓子:“快打簾子,許爺、陳爺跟楊九爺來了!”幾個信教的小子大搖大擺地進來,還裹著倆仨粉頭一起,前頭兩排的人都趕緊讓座,他們幾個就大模大樣地落了座。


    那個開鏡子鋪的許某,竟讓粉頭坐他懷裏。他將手伸入小襟裏摸她的雙乳,粉頭也不惱,居然嘻嘻地笑。李耳說:“快走吧,再不走,我非得跟他們幹一仗不可。”我也瞅著幾個洋奴才不順眼,一團火直透胸襟,欲發作又多有不便,好容易把中軸戲聽完,起身出來。回到館中,約莫是晚飯時候,也沒胃口,一燈如豆,呆坐發癡。服侍我的那個呂娘問我吃了沒,我問她廚下預備了什麽,她說是牛肉,我說:“不是不讓我們吃牛肉嗎?”這是滿人早年定下的規矩,因為牛能耕作,種田人不可或缺,宮裏宮外的當差一律不讓吃它。呂娘說:“我的少爺,都什麽世道了,還有這般講究?”說得我又心寒了半天,大清國真的就要走到頭了嗎?


    夜來,我光在當院轉磨磨了,以消遣襟懷,寂靜中突然聽見不遠處張目的角門呀的一聲響。我探頭定睛一看,竟是三娘身形一閃,旋即推門進去,就將門輕輕掩上。我想:他倆果真有一腿。也是閑得慌,便要捉他們的奸,將來逗他們一逗。我踮腳過去,隱身在窗外,卻聽見三娘嚶嚶地在哭,哭得好不傷心,張目則在安慰她。這倒嚇了我一跳,恐怕屋裏知覺,又連忙跑回到自家房裏去,吹熄了燈,一頭鑽被窩裏,裝作睡覺的樣子。


    我的枕頭跟老佛爺相仿佛,也裝的是茶葉,聞著清香還能生津化痰。我又在放枕的位置上掏個窟窿,便於傾聽門外的動靜。可惜我不是李耳,一睡去就是暮鼓晨鍾聲聞九天我也照睡不誤。料想這會子張目一準是貼著三娘的香腮,撚著一雙金蓮把玩不已呢。到了,我還是忍了忍慾念,找出一本書念,逼自己做一個聖賢子弟。可是,我就是想不通,一向強梁的三娘哭什麽呢?撒嬌麽?平時她穿的衣,梳的頭,裹的腳都很素淡,不甚妖嬈,或是深閨年事逸則生煩也說不定。尋常裝出個正經樣兒來,見了張目,眉眼之間自有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春情冶容。光景寒微的張目哪受得了這個,還不當下就酒醉花迷……要說他張目,除了眼力比我強一些個,真找不出太多非凡光彩來,好端端的一個三娘怎賽嫦娥一樣偏偏奔廣寒宮去呢?越想越想不出個頭緒,頭倒疼了,最後起來糊了一貼膏藥才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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