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璽,原來是楊衛辰保管。那天逼宮前夕,我把它放到了上書房的一個箱子裏麵。當時匆忙,也沒有上鎖。難道會不翼而飛?即使沒有這一顆,我還有其他的兩顆玉璽在庫房裏麵,平時用來和王公大臣下詔,我也不是沒有使用過。但三個少了一個,還是會使他們驚心。怪不得他們說“宮裏不安全”。


    韋娘又一次撫摸我的頭髮,說:“陛下珍重。奴婢期待重逢的日子。”她給了我一個安寧的笑容。我點頭,把那個舊荷包揣在懷裏。


    我迷迷糊糊地離開了昭陽殿,半夜裏下著滂沱大雨。周遠薰跟我坐在一輛車裏,上車以後,他放下簾子,讓我靠坐在他身上。聽著車軲轆的重複,大雨單調的節奏,幾天以來我第一次生了睡意。管他是什麽人?現在,我隻要依靠他睡上一覺。這樣我才可以思考。


    醒來的時候,我卻在一個佛堂中間。是到了石頭城嗎?為什麽把我關在這裏呢?唯一的門鎖著。一盞油燈燃燒,也不知道外麵是白天還是黑夜,佛堂裏麵隻有一尊巨大的雕像。我從一堆草上麵爬起來。就我一個人?我喊了一聲,隻有回音。


    我回憶起來,這裏是石頭城靠山的一個寺廟。此塑像也有幾百年的歷史了。他們居然不放心到這種地步,把我關在這個清靜地方?因為此處背山,沒有窗口,也就不存在什麽逃跑。


    難道我是插翅難飛?又過了很久,我實在口渴飢餓。佛前的花朵早已枯萎,瓶中也沒有水。也是,這半年不太平,誰還有心禮佛?我靜靜地盤腿坐下,忍耐是我唯一可做的。雖然黑暗,但當我安心下來,端詳著釋迦牟尼的臉龐,我卻意外的清醒。


    塵世紛雜,人心叵測。可佛的麵容莊嚴秀麗,嘴角帶著普度眾生的祥和微笑。望著臨死佛祖的造像,我仿佛也置身於蓮花世界中,有了一種勇氣。


    我開始思考起和韋娘的見麵。她的細微神態,每一個詞語。她是不是還要告訴我什麽呢?我忽然想起來那個荷包,韋娘從來不用荷包的呀。


    難道?我翻出那個荷包來看,做工精細,卻沒有什麽花紋。


    對著油燈反覆琢磨,果然,在內側有一處線腳不太一樣。我用力一拉,裏麵居然有個很小的口袋,裝著一張疊起的紙。


    我左顧右盼,看看四下確實無人,才小心地展開。這是一封信。可此刻我的手,卻幾乎拿不住信紙了。


    我蜷縮在佛像下麵,把信盡量拿得遠一些。因為我哭了,我害怕眼淚會打濕上麵的字跡。


    我不會認錯這個字跡,而且,這最前麵的一行,分明寫著:


    慧慧愛妻……


    第十二章 雲月雜塵(1)


    山壁有泉水落下,打擊著石頭,清冷地迴響。我的眼淚也止不住地落下。


    這是覽的筆跡。油燈下麵佛的影子給信紙蒙上了灰色的陰影。清雅端重的楷書尤其特殊,像是天國傳來的梵音。


    慧慧愛妻,覽唯願慧此生永無機會見此信。內外眾人,韋娘最值信賴。其人忠謹,因而覽今日將以此信託付韋娘,不逢危難絕不開啟。


    慧慧十四,淮王謀反。破城之日,其同黨名冊,慧慧與覽付之一炬。然我隱瞞一事,此前慧慧探視鑒容之時,覽已知悉。雖然心懷寬仁,但覽不欲使慧慧處於未知險境。是以不得不預知其詳。此名單中,有來歷者,均在數年中或遠調外省,或諷令致仕。尚存核心數人,名冊中語焉不詳,至今不得其解。覽日夜憂患,甚至疑心家叔。王琪文人,成事不足。假使當日果真依附淮王,不過趨炎附勢。而淮王身邊,還有顯貴暗流。若此人為武將,難保他日太平。由此覽為慧慧早做安排。


    自知大限將近,慧慧尚且稚嫩,難以放心,故以事宜託付王玨。事發遇險,兄長必鼎力相助。若兄長不存,尚有鑒容。昨日單獨與容傾談,鑒容骨鯁,覽向來視同手足。水晶宮燈,血色芍藥,記憶猶新。覽非聖賢,也有拳拳私心,何嚐不願與慧慧白頭偕老?隻恨體弱無年。故慧慧母子得可信之人,我也可瞑目。


    兄長與鑒容,均在覽麵前對天盟誓。事實莫測,萬一孤立無援,也要堅強生存。王覽幼年福薄,與母分離。慧慧八歲痛失雙親,登臨天下,覽時年不足二十。深宮之中,我倆相依為命。朝政錯綜,慧慧天真,覽既為你之父母,又為你之臣子,常常心力交瘁。慧慧為人,過於率性。於覽並非壞事,於國則並非幸事。但你為覽至愛,實在不忍對麵責難。然覽堅信慧意誌如剛,定可自處。


    王覽短短一生,大半心血傾注於慧慧一人。故慧慧活,覽之付出並非為空。不然王覽為何生,又為何死?人之相與,不過在緣分二字。覽之命盡,則與慧慧緣盡。但希望永不隨肉身泯滅。慧慧之希望,為國家之希望,蒼生之希望。覽神遊天地,為你祈福。若慧慧生命常青,覽自應含笑九泉。見字如麵,千萬珍重。”


    紙張的空白處,有半透明的水漬。也不知是我現在的淚痕,還是覽當年的淚痕。絕望處逢柳暗花明,出現覽的書信,實在惹人感慨萬千。想起他趁我不在的間隙,斷斷續續寫完此信,心情是何等的悲愴!而最使我難過的是:今天我一個人被囚禁,倒也罷了。隻是王覽唯一骨血,我們的竹珈,陷於人手。我如果死去,將如何麵對王覽?


    哭久了,口就更渴。說來也怪,心裏反而真的安寧下來。王覽說得對,我首先要活下去,才會有希望。在佛龕前麵,我理了理頭髮,拉平了衣服,把信仍舊裝在荷包裏,貼著胸口放妥。我抱著雙膝坐下,那山泉聲不斷,我又起了睡意,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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