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沒有怪你。現在天下不安,你按照朕的意思辦。朕與太尉……”我沒有說完。他蔣源,不一定不是做官的材料。我,大概不是做皇帝的材料。想來,我小時候熱切地希望有個弟弟把皇位帶走,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嘆息著,向遠處的宮室踱步。


    煙霧繚繞,周遠薰還在熟睡。我倒是希望這樣,可以讓我有空好好整理紛亂的思路。過了晌午,開始下小雨。初夏的江南,總有這麽一個梅雨季節。宮女們在室內燃著天竺進貢的芭蘭香。香氣飄散,沾染濕氣,就會變成若隱若現的白色煙霧。


    三天前,我下了一道聖旨。周遠薰保駕有功,擢升為黃門侍郎,賜予京都宅邸。但周遠薰沒有任何反應,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麽?當然,我不會去當麵問他。事發至今,他要想說,早就說了。


    這芭蘭香怎麽香氣如此誘人?我揉揉太陽穴。愕然發現,周遠薰那深不見底的墨瞳正注視著我。我給他掖好被子,問他:“你好些沒有?”


    周遠薰臉上露出恬淡的微笑,配上他大傷未愈的蒼白臉色,大概沒有人不會憐愛。


    “陛下,有心事?”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沒有答腔,彼此沉默了很久,我才打頭和他說些閑事。他有問必答,不過,僅限於此。我們心照不宣,都不曾提起給他的封賜。


    “對北國,第一仗打贏了吧?” 周遠薰冷不防提起。


    我點頭。這才看似不經意地說道:“上次你受傷的事件,倒是越查越像一個謎團。”


    周遠薰忽然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長睫毛後麵的眼睛,也沾上了香霧,不甚分明。他冰涼的手指探出被子,蜻蜓點水般碰了一下我的手:“陛下,你怎麽放了趙先生走呢?他知道的,也許比我們都要多呢。”


    “他是不辭而別的。”我回答。


    周遠薰溫柔地笑,好像我才是個小孩子:“對,可陛下事先猜到他會離開,是不是?那就可以說是陛下放走了他。”


    我心裏更加不舒服。每個人,都和我打著啞謎……周遠薰秀美精巧的臉上浮現出捉摸不透的表情,他的手指在衣襟處來回扭了不少褶痕。突然,劃了進去。從懷裏掏出一張東西,無言地遞給我。


    我接過一看,是半張羊皮紙,上麵隻有些莫名其妙的符號。可能書寫的年代久了,墨色已經變淡。周遠薰道:“趙靜之丟失的,就是這個吧!”


    一會兒,他又說:“我是無意得到這個的。”


    我盯著那羊皮紙看,不知道說什麽好。


    周遠薰笑了:“給陛下吧。最好是問趙先生本人,不過也許對他很重要的東西,對我們是毫無價值的。”


    回到東宮。那張羊皮紙,我還是看不出所以然。我打開帳子背後的一個櫃子,把它放在小盒子裏麵。過去的癮頭又不知怎麽,縈繞在心,我打開了最上麵的一個香樟木盒。


    裏麵是一件白衣。


    覽穿過的白衣。我這幾個月沒有拿出來看過。此刻,還是想藉助那件白衣來平穩我的情緒。白衣的年代裏,我還是相當單純的,我都不懂得珍惜。今天有了新的愛人,我還是不懂得,如何珍惜,才算對大家好?


    本想看一眼就放回去,但是我抱著那舊衣,靠在床頭髮愣。前塵往事,錯綜複雜。我不禁把那白衣蓋到臉上,淚水打濕了它。但我不再是孩子了,不可以像以前一樣,總是依靠別人,即使是一件衣服。我止住淚,把白衣放回了原處。


    “你在這裏……為什麽?有話,為什麽你不可以來問我。”一個人影,立在帳子的後方。透過帳子,那個黑影拉長了,不像真實的。那聲音,低沉得好像舞台幕後的音色。


    天色已暗,我雖然知道他是誰,但仍然感到吃驚。


    最後一抹金色光亮滾過床沿,鑒容的影子被凸顯得更虛幻。


    鑒容自嘲地笑了一聲,道:“我真傻,還以為從今以後,你凡事都可以與我推心置腹呢。可是,你寧可選擇讓死去的人,來給你冰冷的慰藉。”


    我隻覺得無形中,屋頂上也有什麽壓迫下來。但我實在受不了他的殘酷口氣,忍不住反唇相譏:“你不是也有事瞞著我?死去的人,是無形了。可他不僅是我的丈夫、我兒子的父親,也是教養和愛護我長大的人。如果是他,他絕對不會說你剛才的話……”


    鑒容忽然把我拖過去,捏住我的手臂:“對,很早就這樣,我說的話傷害別人,也傷害我自己。”他冷笑著,繼續道,“神慧,我告訴你。無論我怎麽努力,我都比不上覽。因為,他在最恰當的時候,完美地死去了。於是,他是你心裏一個永遠不會幻滅的


    神話。我就不一樣,我還活著,我的腳還立在塵土裏麵。最後為時間吞噬,我也將變成塵埃。”


    他的語調,開始還竭力保持平穩,到了最後,沉痛而傷感,連我都忘記手臂上的疼。這就是他的心裏話?原來他,不是不在意的。


    侍女們點亮了銀燈,燈火亮起來的剎那,他放開我,拂袖而去。


    我輕輕地叫了他一聲:“容,別走……”可他的步子漸漸遠去了。


    我頹然地坐在床上,淚流滿麵。我也笨,我總是傷害別人,王覽不會說出來,鑒容卻說出來了。本質上,是一樣的。成長於宮中的人,都不善於處理自己的感情。我的父皇、我本人,都逃脫不了宿命。因為,我們都是被以“自我中心”的宗旨培養成人的。不要說和普通人的溝通,就是和自己的愛人之間,也有著難以填補的鴻溝。我的世界,和別人的世界,向來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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