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周學熙也確實沒有責怪李維格之意,他驟然擢升後,他的父親、曾任兩廣總督的周馥告誡他:“學熙,


    也做官了,而且一做便是部裏的堂官。你要記牢,物時務必小心謹慎。那些對你唯唯諾諾、畢恭畢敬的人未必就是真服你。說不定就是麵上一套背後一套,讓你吃他們暗算地苦頭;那些對你倨傲不恭、恃才傲物之人也未必是真名士,說不定隻是徒有虛名地空心籮卜罷了。但有一種人大體可以信任。那就是初次見麵就對你不卑不亢者,在他們心中,既不會因為某人位高權重而刻意巴結,也不會因為某人地位卑下而刻意鄙視。”


    周學熙對李維格的印象就如父親教導的第三種,心情倒是不錯,連帶著麵色也好看了不少。


    “李總辦現在求見。不知有何要事告知。”


    “卑職是來請罪地。”李維格站立起來,長揖到底,“我聽說欽差使團前來鐵廠考察,故意避走爾……”


    真是有個性,周學熙心裏讚嘆一聲,此人秉性倒是和自己有些相像,一想之下好感油然而生:“我們事先又沒打過招呼,你憑什麽就肯定一定會來鐵廠?”


    “倘若事先通知。那我便不能避走了,否則反倒是卑職太過失禮。”李維格其實剛才這話也有試探周學熙的意思,想看看這位新近竄起的天子紅人到底是什麽秉性,好方便對症下藥。一聽對方並無責怪之意,便說道。“無他……卑職昨夜在廠區四周閑逛,發現有禁衛軍模樣人物在勘察地形,熟悉道路,我便猜想,肯定是要來鐵廠了。”


    —


    “如此說來倒是禁衛軍行事不密。”周學熙哈哈大笑,“有意思,隻是這麽晚了你還在巡視廠區做甚?”


    “說來話長,鐵廠停工已有些日子,化鐵爐現在雖然開著,隻不過為了維繫溫度,芶延殘喘罷了。卑職一想到此節,一想起張文恭公二十年的心血,便不覺悲從中來,哪裏還睡得著?”


    果然如此!李維格的回話印證了周學熙當時的蹊蹺感覺。


    他沒有急著追究下去,隻是淡然一笑:“知道我們要來,你為何還要避走呢?”


    “三個原因。第一,卑職雖對鐵廠目前地窘境負有一定責任,但主要責任並不在餘自身,欽差使團若來,必然責難鐵廠困境,卑職何苦替人受罪?;第二,卑職對目前窘境的改良並無良策,若諸位欽差大人對鐵廠現狀見而不喜,問起對策,萬一格不能妥善回答,豈非更加讓人惱怒?第三,若諸大人強要格提出建議,陳大人在側,必聞而不喜,欽差不過數日就走,陳大人督鄂我看還要幾年,若惡了他,豈非自討苦吃?有此三重理由,再不避走,恐怕連七歲稚童都要笑我迂腐……”


    這話說得真是滴水不漏,周學熙感慨良久,隨後說道:“既然如此,你避走便是,為何眼下還要眼巴巴上門求見?”


    “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李維格一聲嘆息,“卑職終究是漢冶萍公司的總辦,對公司前途有天然之責任,不能眼睜睜看著其墮落下去。再說,張文恭公屍骨未寒,我若撂挑子不幹,豈非對不起他老人家賞識之恩?我今天來此處求見大人,是想得到一個問題的答案,朝廷究竟是想把漢冶萍公司搞好呢還是搞砸?是準備繼續投資下去還是變賣了事?”


    這幾乎是兩個不需要回答便能知道答案的問題,李維格的用心良苦可見一斑,但周學熙沒有順著這個思路下去,而是笑眯眯地反問說:“倘若全權放手,你認為改良鐵廠、重振雄風該從何處著手?”


    好一個便被動為主動,李維格暗自喝彩一聲,當下也不遮掩,大大方方的說道:“卑職有振興六策。”


    “請講。”


    “其一,改官辦和商辦,官辦人浮於事、積弊叢生,下官隻知奉承上官,何曾有一絲一毫個人建樹,若改商辦,即為商人身家性命,如何不重視;其二,委以人事全權,目前鐵廠有洋匠三十餘人,內中有不少人是有真才實學的,可也有好幾個混飯吃地,他們拿著上千兩銀子一個月的俸祿卻不幹正經事,其他洋匠不服,中國技師也不服;其三,加大投入,購置設備,鐵廠目前設備從技術層麵來說,雖然不是世界領先,但也不能算是落後,隻是規模偏小,還要加以適當採購才能完全發揮效應;其四,遷移廠址,目前廠址在省城,雖然標誌醒目,但鐵礦要從大冶運來,焦炭要從萍鄉運來,運輸成本不知凡幾,加劇了鐵廠的經營困局;其五,國家保護,全國推行,鐵廠產品再精良,無人採用總是白搭,目前朝廷有意興建鐵路,那漢廠當時不二選擇,隻要保證本廠的銷路,利潤蔚為可觀,歐美列強每思其鋼鐵產品傾銷,朝廷對國造產業應該有所扶持;其六,洋債萬不可借,洋股萬不可集,洋債也好,洋股也好,都不是洋人發慈悲來救咱們漢廠,而是存了吞併、控製、侵蝕之心,一旦上了賊船,下賊船就難了,洋人之中,東洋人尤其要注意提防……”


    李維格洋洋灑灑說了一大通,周學熙一邊微笑一邊傾聽,這哪裏是“對目前窘境改良並無良策”之人,分明就是胸有韜略、表麵上不動聲色地韜晦之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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