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鑼鼓喧天,奏著琴瑟和鳴,炮竹聲聲入耳,每一聲都讓人聽著喜慶。


    程頌安沒想到她重生了,但偏偏重生在她出嫁這一天。


    庶妹程挽心為她簪上一隻振翅欲飛的鳳釵,一張白皙清麗的臉上,寫滿了純真,她的聲音清脆動聽:“長姐,這隻釵頭鳳最襯你。”


    “是啊,”程頌安輕輕摸過鳳尾,“雍容華貴,典雅大方。”


    卻最不討崔元卿的喜歡。


    崔元卿,她前世的丈夫,年僅十七歲就入了翰林院,溫文爾雅,滿腹經綸,又有一副舉世無雙的好相貌,是滿京城少女的春閨夢裏人。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溫潤的人,程頌安用了十年也沒能將他的心捂熱,他從未與她紅臉置氣,但也從未與她交過心,她於他而言,不過是用來主持中饋,伺候公婆,教養子女的木頭人罷了。


    程頌安想起她死的那天。


    夏季天長,日頭雖快落山了,地麵上還蒸人的很,然則程頌安卻蓋著薄被,她望著外麵如血的殘陽,是那樣美,也不知還能再見幾次。


    唯一的陪嫁海棠端來了藥,對望著窗外殘陽怔怔出神的程頌安道:“姑娘,該喝藥了。”


    程頌安猛咳了一陣,搖了搖頭,她的身體她自己知道,油盡燈枯,吃再多藥也沒用了。


    海棠眼角泛濕,忍著眼淚沒往下掉,繼續勸著:“姑娘,保重身子才是啊。”


    程頌安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拍了拍海棠的手背,帶著希冀問道:“大人他,真的把二妹接進來了?”


    大人,指的就是崔元卿。


    她自病了之後,崔母就擔心她這病晦氣,明裏暗裏說了好幾次,逼著崔元卿搬離了主院,隻留幾個陪嫁過來的丫鬟婆子伺候著。


    程頌安當初隻以為自己養養也就好了,也沒將這事放在心上,哪知她這一病竟成纏綿之勢,越發不得好了。


    程頌安怎麽都不信,她丈夫光風霽月,清雅端方的正人君子,性情是冷淡了些,也到底與她生活了十年,期間別說納妾,便是通房也沒有一個。


    他怎麽可能在她沒死時,就將她的庶妹納入府中?


    當晚,崔元卿下了內閣,來到她這院中,似是有話對她講。


    “你納了我那庶妹?”程頌安未等他開口,便鐵青著臉問。


    崔元卿蹙了蹙眉,終究點了點頭。


    程頌安劇烈咳嗽了一聲,心中難過又不甘,她問道:“婆母逼你的?”


    崔元卿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不是,挽心她……”


    挽心,嗬,他叫她挽心,才進門,已經如此親昵了?


    他們成婚這麽多年,他幾乎從未對她有過稱呼,有事便開門見山切入主題,宴席上迫不得已時,喊一句夫人,程頌安都快忘了自己還有名字了。


    嫁給他將近十年,他從未與她有過多親近的時刻。成婚當天,他喝得酒多了些,直接歇在了書房,再後來就忙於公務,一連幾天不見人影。


    等到公婆不住催促他繁衍子嗣的時候,他才想起來跟新婚的妻子還沒圓房,便完成任務一般了事。他為人正經,在房事上也不沉迷,一個月也僅僅在她房中睡個三五日。


    程頌安始終沒能有身孕,請了太醫查看,診出她不能生育,崔元卿卻也沒納妾,更沒說過什麽。


    再三年,崔母鬧得凶,逼著崔元卿納妾,他卻也維持著情分,堅決不肯,後來不得已,便從崔家一個遠房的旁支裏過繼了一個五六歲的男孩永哥兒,養在膝下。


    因為覺得愧對崔家,程頌安把一顆心都放在了永哥兒身上,悉心教導,甚至有些嚴厲,希望他能同他父親一樣,有個好前途。


    程頌安回憶起這些年,忍辱負重,勤勉持家,其實也不過是一場空,不覺有些心灰意冷。


    崔元卿看她不再說話,便道:“還有別的事麽?”


    程頌安一怔,他是要走了。她病著,他沒問過一句,白白傷了一陣心,他竟還覺得不耐煩。


    正說著,一個纖細的身影走了進來,朝程頌安盈盈一拜:“本該給姐姐敬茶的,但元卿道,你身子不好,不讓打擾你。”


    元卿,這兩個字有些刺痛程頌安,他們之間的如膠似漆,情意綿綿,倒把她這個正室襯得像個多餘人。


    看樣子,他們之間,不是一天兩天的了。


    她不是不肯為他納妾,何苦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還是自己的庶妹,這不是打她的臉嗎?


    程頌安登時心口一陣苦悶,被海棠扶住,才沒有倒下去,她手指顫抖著:“你們,把我瞞的好啊。”


    崔元卿皺眉:“容我過後跟你解釋。”


    程頌安冷笑一聲道:“你既不情願,當初就該抗爭到底,何必娶我?”


    崔元卿似是有些痛苦,不再說話。


    程頌安知道,當初父親是內閣大學士、禦前紅人,看中了他給自己的嫡女做婿,崔元卿本不同意,但架不住這是他祖父遺願,若不答應,他死不瞑目,這才同意定親。


    程挽心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又朝程頌安道:“姐姐,你是金尊玉貴的嫡女,父親又在高位,你自是想嫁誰便能嫁的。”


    一句話,將這門婚事變成是她的逼婚。


    程頌安冷笑:“眼見我沒用了,便裝也懶得裝了麽?告訴你們,我是八抬大轎娶進來的夫人,永哥兒是我的嫡子,我不死,永哥兒不改口,你們便永遠不是夫妻!想等我死了,把她扶正,門兒也沒有!”


    崔元卿沒什麽波瀾,沉聲道:“你先歇著,等氣消了我再來!”


    之後,便走了。


    程頌安眼眸灰敗地看著帳頂,隻覺得十年荒唐如一夢,做的再多也沒得到一句謝意、歉意,更別提得到他的心了。


    “姐姐,人之將死,何必生這些氣。”程挽心笑著歎道。


    程頌安緩緩吸了口氣,問道:“你小娘從前說,你二十四歲之前不能嫁人的命格,倒是真準啊。”


    程挽心淡淡一笑:“是啊,這和尚倒真有幾分本事,算的一分不差,我二十四歲生日剛過,這不就進了崔府?”


    程頌安冷哼一聲:“你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倒難為你,這麽多年受了不少白眼,也始終不肯出嫁。”


    程挽心秀氣臉上顯出守得雲開見月明的釋然,她撫了撫自己的已挽做婦人的發髻,長歎一聲:“姐姐,你終是不如我,你喜歡的男人還是我的。你娘也不如我娘,她死得早,如今父親隻屬於我娘。”


    程頌安心中酸澀,強行讓自己維持體麵道:“今日我落得這樣的下場,未必不是你的明日。”


    “單單一個永哥兒,到底不是親生,再怎麽掏心掏肺待他,跟我也隔了一層,不瞞你說,我病著幾個月,他竟未來瞧過我一次。”


    程挽心怪異一笑:“元卿不敢怠慢我,永哥兒也不會。”


    頓了頓,又道:“姐姐,你可知元卿和永哥兒為何對你如此冷情?”


    似乎是沒打算讓她回答,又自己給出答案:“因為早在你們成婚之前,我跟元卿就已心意相通,因此他對我愧疚,就連你們大婚之日,他也是偷偷到我的閨房,與我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也就是那日,有了永哥兒。”


    程頌安驚疑不定,睜開眼來:“你是說,永哥兒……”


    程挽心笑著點點頭:“姐姐,說起來,還要多謝你為我教導了這麽多年孩兒,隻是永哥兒時常跟我抱怨,你對他管教嚴苛,全無半分母子情意,他隻盼著我入府做母親呢。”


    程頌安閉目喘息,嘶啞著聲音道:“好不要臉的奸夫淫婦!”


    程挽心冷笑道:“是你先阻礙我和元卿在前,還害得我跟孩子骨肉不能相認。”


    程頌安徹底心如死灰,慢慢合上了眼睛,她縱有錐心之痛,可也無能為力了。


    殘陽褪去最後一絲光亮,泯滅了所有光線,程頌安隻覺得渾身如墮冰窖,刺骨的寒冷,但是她覺得死了也好,活的好累,該歇歇了,隻是又覺得有些不甘。


    程頌安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卻萬萬沒想到,死後一睜眼,竟又回到了出閣這日。


    為何偏重活在出嫁這日,當眾悔婚,怕是行不通,這種事會鬧到滿朝皆知,程家的顏麵往哪裏擱?


    但既然逃不掉嫁入崔家,那就得做好準備。程頌安把頭上的鳳釵摘了下來。


    程挽心眼中劃過一絲詫異,隨即立刻歸於平靜,天真一笑道:“姐姐今日珠翠滿頭,已顯不出這隻鳳釵來,不戴也罷。”


    她偽裝的太好了,這張美麗的臉,天真活潑的性格,前世,程頌安對她憐惜的不得了。


    程頌安朝她勾勾手,讓她彎腰,將鳳釵插入她的發心,溫婉一笑:“今日長姐嫁得如意郎君,也願二妹早日覓得心上人,與他長相廝守。”


    程挽心的手心捏得緊緊的。


    程頌安將這個動作收在眼裏,輕聲道:“入夏了,長夜漫漫,我陪不了你了,妹妹找些趣兒來打發時間。”


    找個人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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