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我這就準備出發。”


    雲州南土丘。


    莫言愁已經在這不知名的土丘處等候了三天。因為事先全無準備,衛士們隻帶了隨身的幹糧,好在離城不算遠,打獵也不難,野炊做得了飯,莫言愁便悶頭吃了,絲毫不提回去的事情。夜色降臨,衛士們支起野營帳篷,莫言愁和衣而臥,沉默地睡躺在帳篷中,誰也不敢問莫言愁在等誰或是等什麽。


    第四天,晨曦之中,莫言愁再次登上土丘。一白一黑兩個騎士模糊的剪影出現在天際,莫言愁開始隻是呆呆地望著,隨著兩騎越奔越近,莫言愁按捺不住一腔驚喜迎了上去。


    吳憂老遠就望見了踉踉蹌蹌奔來的莫言愁,隻覺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憤怒、失望、情慾……多少種情緒瞬間如同萬馬奔騰般洶湧澎湃而來,唇齒間居然有種腥甜的感覺。“阿愁,你好!”吳憂鬆開了一直緊握的劍柄,從牙縫兒裏對那位毫無防備隻是欣喜著跑來的女子擠出這麽一句話。


    第三十二節 曾記否


    “大哥!”莫言愁淚水婆娑地撲倒在地上,任憑駿馬刨起的草根塵土濺了她一身一臉。


    吳憂騎在馬上並不下來,戰馬呼嚕嚕打著響鼻,暴躁地繞著莫言愁跪伏的身子轉動著,一如其背上的主人煩亂的心情。吳憂擎起馬鞭,像是要抽向莫言愁,但最後一刻卻改變了方向,帶著呼嘯的風聲在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鞭痕。


    “大哥!”莫言愁帶著哭腔再次喊道。


    戰馬終於如同釘子一般站住不動,一雙沾滿塵土的靴子就在莫言愁眼前站定。


    “站起來,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吳憂沉聲道。


    “大哥?”莫言愁抬起頭來,滿臉都是混雜著泥土的淚痕。


    “你做的好事!”吳憂急促地踱著步子,“怎麽了啞啦?說話!都說出來,你為什麽背叛我?為什麽!”說到後來,吳憂幾乎是攥著莫言愁的領子把她從地上薅了起來。


    “大哥,對不起,對不起……”莫言愁泣不成聲。


    “對不起?對不起有個屁用!你去對哈迷失說!你去對死人說!”吳憂暴怒,赤紅的眼睛裏都要滴出血來。“我部下最優秀的將領,沒有死在胡人手裏,卻死在了你的手裏!當初你二人是最早追隨我的,你心中就沒有一絲共事之情?你的心裏就那麽冷血那麽容不得他?張穎哪裏惹到你?我吳憂哪點兒對不住你?還是你的野心就膨脹到這樣的地步?你跟誰為伍不好非要去招惹那個狠毒的賤人!”吳憂一把將莫言愁淚流滿麵輕飄飄的身子摔在地上,“你這個……你這個……你……”他狂怒的心裏原本有無數惡毒的罵詞準備傾瀉在莫言愁的身上,但真正麵對莫言愁的這一刻卻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張口結舌麵紅耳赤,卻一句都罵不出來。


    吳憂這些年來被盟友背叛過,被敵人欺淩過,被仇家暗算過……多少明槍暗箭,多少暗礁險灘都艱難闖過,多少曾經以為此生不會失去的東西失去了,多少曾經視作最為寶貴的情感和人被粗暴地奪走了一一他從未有何抱怨,隻因他堅信,這世間,還有一群無條件地愛他支持他的人,這世間,還有他值得堅守的人和情感。但是,這種被最親近的人出賣的感覺,將他心中殘存不多的最溫柔的角落再一次踐踏蹂躪。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是不可以失去的。


    “噹啷!”一聲,吳憂將一雙匕首扔在地上,那是莫言愁送他的一直珍藏的龍鳳雙匕,曾幾何時這一雙精巧的匕首成為他們真情的見證,但現在吳憂就讓它們跌落塵土之中,棄之如敝履,他看也不看莫言愁一眼,對鮑雅道:“走!”


    “大哥!”莫言愁撲倒在吳憂腳下,好像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拽住了吳憂的袍角。鮑雅警惕地靠近一步。


    “大哥,我知道說什麽都沒有用,也不做任何辯解。阿愁之錯,百死莫贖。阿愁以後不能追隨大哥,隻是提醒大哥一句,寧氏與‘無影’、瀘州都有聯繫渠道,跟北方的胡人也有往來,這次他們圖謀很大,安排周密,大哥不要中了別人的算計。還有這次兵變,與莫湘姐姐毫無瓜葛,兵變將士亦皆是受我蒙蔽,本身並無過犯,所有過錯阿愁願一力承擔。大哥莫要遷怒旁人。還有——”莫言愁放鬆了吳憂的衣服,掏出一方絲帕,倒上少許燒酒,將雙手仔細擦拭幹淨,然後小心翼翼地探入懷中,取出一個散發著淡淡香氣的淺綠絲囊,她細細地摩挲著這絲囊,千般撫弄,萬般不舍,仿佛那是世上屬於她的唯一寶貴的東西。她輕輕地打開絲結,裏麵裝的東西也極少:一枚沒有任何花紋裝飾的銀指環,一串牛皮繩扣,一個骨哨,一把牛角梳,一個烏木簪子,一綹頭髮。


    莫言愁一件一件地將這些東西取出來,每一件都把玩良久,她的目光像是看著吳憂,又像是盯著一個不知名的虛空,柔聲道:“我自幼孤苦,從來沒有人真正憐惜於我,美貌才智、心機武功、功名利祿,於我而言,不過是華麗的遊戲。冷眼瞧著人們為著這些身外的東西,你爭我搶,爾虞我詐,人心都煉成了鐵石,尊嚴都揉成了碎屑,就覺得好笑,所以在我眼裏,這世間原本也沒甚麽值得留戀的東西。本來,麻木不仁地過去這一輩子就算了,做一世的惡人,聰明而無知,卑怯而殘酷,單純而惡毒……都是因著你,給了我希望,把我從汙泥裏拉拔出來,讓我睜眼去看這世上還有美好的東西,原來人心也可以仁慈包容,愛也可以無怨無悔,朋友也可以交託生死……按說,不應該求什麽了,可是就是那麽貪心,想要得多一點,再多一點,這種幸福的感覺,就像手裏握住了一把細沙,越是不舍,越是攥緊,越是去得快,攥到最緊,沙子也流盡,指甲掐進了指肉裏,分不清是手指的疼,還是心裏的疼。恩愛歡情,就像毒藥,甘之如飴,欲罷不能。恩愛濃時,恨不能把心都從腔子裏掏出來交給你,歡情薄時,恨不能穿腸破肚千刀萬斬方能解恨。這癡心和占有就是我心裏埋藏著的惡之花、孽之因,我本以為,可以憑理智將其永遠埋藏,但我錯了。它並沒有枯死,而隻是在等待積蘊薄發的那一天。以阮君姐姐而言,她生前待我不薄,但聽到她的死訊,我第一反應竟是一絲竊喜!人在做,天在看,人無邪念百術不侵,一旦失了正心,就容易受到蠱惑,蠱惑之後,就是瘋狂,所謂法術,不外是因勢利導,所以我這次栽得不冤。回顧這些日來做的事情,恍然如夢,追悔莫及,卻也當得起‘自作自受’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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