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眼皮微微一動,已從冥想中回復過來,痰咳一聲,少女隻用腳兒一勾,一個琉璃痰盂正正好好落在老人最順手的位置。老人吐了痰,漱口淨麵,少女一人服侍,無微不至,難得的是她始終半躺半倚,並不起身,手裏總拈著那粒櫻桃。老人似乎對少女也十分沒法兒,微笑搖頭,就著少女酥手吃了櫻桃,少女這才滿意,跪坐起身子,輕輕為老人按摩起雙肩,吹氣如蘭地在老人耳邊道:“老宗主,你還不找個神仙洞府享兩天清福,把這勞什子‘無影’隨便交給誰得了。”


    老人緊繃的肌肉愜意地放鬆下來,聽了少女的問話後,隨意問道:“如意,你覺得呢?”


    美婦——如意撲通一下跪了下來,惶恐道:“屬下不敢。”


    老人爽朗地大笑,忽然立身起來,身材卻是極高,少女再也夠不著他肩膀,少女不滿地捶了他一下道:“不準嚇唬我媽。”


    老人無動於衷,肅容對如意道:“原計劃被人窺破了,執行第二套方案吧。”


    “要不要跟那人通通氣?”如意小心翼翼地問道。


    少女撅起嘴來,在老人背後對如意搖手。


    老人眉頭皺了起來,顯然對如意的遲鈍不滿,冷冷道,“你的見識還不如一個孩子。去辦事!”


    如意不敢答對,叩首退下。


    老人麵對少女,容色立即轉霽,道:“媚兒,你不要同你娘學,她也就是個掌旗使的器局了。”


    那名叫媚兒的少女笑嘻嘻道:“誰同她學,就是瞧著笨的可憐,怕她出去丟了老宗主的臉。”


    老人笑道:“就你滑頭。這次事關重大,如意隻怕掌控不了大局。寧霜才智勝她十倍,須得一個聰明人與她周旋。”


    媚兒雀躍道:“您終於肯讓我出關啦?”


    老人頷首微笑道:“你莫要讓我失望。這次大事做成,我就開香堂,宣布你為少宗主。”


    媚兒前所未有地嚴肅道:“遵命!”


    雲州火壁城。


    狄稷身披重甲,高踞城頭,他身邊站著的是剛剛受訓不過一個月的新丁,這些前農夫們剛剛放下鋤頭拿起刀槍,連隊列都站不整齊,此刻更是嚇得變了臉色,如果不是軍法隊明晃晃的刀斧震懾,恐怕早在瀘州軍剛出現的時候就扔下武器逃跑了。城外瀘州軍隊像是赤色怒潮,一波波湧動過來。瀘州軍隊繼承了大周官軍火紅色的戰袍,聽說這次領軍的是瀘州近年來風頭最勁的“三英四秀”之一的新秀將領林賡。聽說瀘州這一支偏師有兩萬人的兵力,都是能征慣戰的老兵。而火壁城內隻有三千新丁,五百老兵和一百雜胡輕騎,這點兒兵拉出來,稀稀拉拉勉強能夠站滿城牆,而給他的任務是堅守一個月!莫湘給了狄稷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這有什麽關係呢?狄稷笑嘻嘻地把兩個慌亂的新丁踢到女牆後麵。


    狄稷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莫湘分派任務的時候問過他一句有沒有什麽困難,但他並沒有抱怨什麽。他一向不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無論是吳憂、陳玄還是莫湘,甚至後起的將領諸如羅興、羅奴兒等人,都比他聰明,比他看得更遠。他相信莫湘的判斷,莫湘給他留下這麽多兵,一定是經過精心計算的。他從未見過莫湘神色如此凝重,他當然知道莫湘凝重的原因——無論是哪個將領要拖住甚至擊敗五倍、十倍於己的強大敵軍時都不會覺得太輕鬆。莫湘的壓力肯定比他大,在莫湘的帥帳裏接受命令時,有那麽一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莫湘眼角細密的魚尾紋,不,一定是看錯了。狄稷心裏嘀咕一句,不知為什麽總感覺莫湘是不會老的。


    狄稷知道洄浦大捷並非莫湘親自領軍,而是胡沛帶著三千人的部隊幹的,現在胡沛正帶著這支軍隊偽裝成莫湘的主力帶著瀘州軍兜圈子。當瀘州上下都以為莫湘在瀘州作戰時,莫湘卻倚靠火壁城幾乎集中了她的威信所能凝聚的最大力量伺機而動,準備給瀘州軍隊一個驚喜。她毅然放棄了險要的呼侖河防線,坐視興城陷落,幾乎是冷漠地看著瀘州軍隊將洄浦的怒火傾瀉在興城軍民的頭上,然後又不動聲色地看著瀘州軍隊分兵略地,火壁城以西十餘縣相繼陷落,莫湘忍了,瀘州軍在富饒的呼侖河平原上毫無阻礙地一日行軍上百裏,莫湘也忍了,她已經將自己逼進了角落裏,如果這場戰爭不能打勝,她之前所有的聲望都將化為烏有——今時不同往日,沒人能負起丟失這麽多土地的責任。在洶湧而至的指責甚至辱罵麵前,她保持了冰霜般的冷酷和平靜。狄稷不知道埋藏在這冰層下的是徹底結冰的心靈還是洶湧澎湃的火山。


    狄稷一點兒都不怪莫湘給他這項九死一生的任務,他或許是個粗人,但絕不是個笨人。他粗糙的心靈裏也有一個柔軟的角落,他自認為他是明白莫湘的苦衷的,並且願意為她稍微分擔壓力。事實上自從吳憂在狂怒的狀態下毫不留情地遷怒莫湘以來,狄稷就感覺自己的心中某個神聖的角落遭到了無情的蹂躪。對吳憂的蠻橫頗為不解,畢竟像莫湘這樣的將領是萬中無一的天才,而她的忠誠與品德都無可指摘,怎麽能夠因為人老實就要受氣呢?吳憂是他最敬畏的人,莫湘卻是他最為敬重的女性,原本以為,這樣的兩人無論如何是不會起衝突的,但吳憂的命令讓他深深地惶惑了。他說不清自己對莫湘將軍是崇敬還是仰慕亦或是愛戴,他粗魯樸實的心裏隻知道一點:雲州,最不應該受到指責的人就是莫湘將軍,她無條件的忠誠、她潔白無暇的品格、她傑出的統帥藝術、她在軍隊中無與倫比的威望……狄稷跟陳玄都對吳憂那番傷人的話不約而同保持了沉默。當莫湘問及吳憂有何指示的時候,狄稷說了謊,他不敢看莫湘沉靜的眼睛,磕磕巴巴地說,主公讓她安心,很快就會回到雲州,一切都會好起來。他這麽語無倫次地說了幾句,感到自己嗓子發幹,好像喪失了語言的功能。他幾乎是慌亂地抬起眼睛,正對上莫湘悲哀的眼睛,那是一種怎樣的悲哀和絕望嗬!在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讀懂了這位傳奇女將軍的心靈。然而隻是那麽一瞬,莫湘稍微一側臉,立刻就恢復了日常的平靜。莫湘的聲音雖然嚴厲卻依然穩定、平和,讓人感覺心安,一道道命令流水般發出,狄稷的心也就如流水下的沙灘一般寧靜。莫湘很少解釋自己的軍令,她隻有一條要求,隻要是布置的任務,必須不折不扣堅決執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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