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遼寧公安廳看守所,我們這批反動派原來有30多人,前次走了一批,如李仙洲、盧浚泉等,據說到了北京。這裏剩下21人,加上我們共30人。這30人都是少將級和相當少將的反動派,走的那些是中將級的。


    犯人見麵,例行話題:“判沒判?”“從哪來的?”“那兒都有誰?”“這裏吃得怎樣?”“可不可以通信、買東西、接見?”“哪個班長厲害?”沒用兩天一切都弄明白了。最後一致結論,這次集中是中央統一的命令,都是一九五六年一月。集中之後一切物質照顧都是比較好的。我們這些人的反動職務都是少將級,隻有我是上校。因為是軍統特務,所以上校也按少將對待。


    關於處理的問題,大家都認為很快就會叫我們自由了。因為周總理最近號召台灣軍政人員本著“愛國一家”的精神,實現祖國統一。這與我們都有關係。黃炳寰要給家寫信,陳旭東說:“寫什麽信,不等你的信到家,你就到家了。這裏的情況我熟悉,我在1953年從南京到這兒,我是這裏的老犯人了。”


    我一想,集中之前他便在這兒,集中之後他又沒走,他知道的事情肯定多,他這樣說也可能不是單純的希望,一定有所根據。於是我也高興起來。與陳旭東談起來了。我問了一些舊同事的下落。他告訴我:“袁曉軒也在這押過,瀋陽站站長滕勉病在看守所,以後不知到哪去了,可能病死了。”


    我問他:“你為什麽不從南京跑到台灣去?”


    他說:“不想走。”又說,“那一天,李宗仁的飛機在機場。我一尋思,不走不走吧,我沒到機場,就留下了。”


    問他毛人鳳給你任務了麽?他說:“沒有。”既不走,又無任務,這不單等著送死嗎?我也不好意思像審訊案子那樣問他。算了,將來就會明白的。


    因為都是從一個泥坑裏來的人,職位又都差不多,所以提起一些人拐彎抹角的都認識。談舊人舊事,形成了高潮。過去在長春監獄什麽也不敢談,到這萬無禁忌暢所欲言。有一些人,如盧廣續在瀋陽當了工商聯副主任,任逖生在瀋陽市當了政協委員,張政枋在瀋陽當了省政協委員。人家都走對了路,自己還在這關押,心中頗不是味,自慚形穢。


    我想,到這就能釋放嗎?幹什麽去呢?想了許多也沒個頭緒,最後這樣結論:不用想,反正共產黨給安排好了,到時候一切都有了。現在要辦點貨,充實一下,不然到社會上連話都不會說,那不是貽笑大方。


    隔壁住了一個黃鶴2,年齡不大,說是傅作義那兒的少將。我在傅作義那兒做了幾年工作,上校以上的人沒有不知道的,沒聽說有個黃鶴。也許一九四八年以後去的?有一個早上我問黃鶴:“老黃!傅作義那兒你呆過?”


    “嗬,嗬……”


    “我有幾個朋友你認識不?二處處長史弘、三處處長任兆同、副官處長黃記五,他們在北京沒有?”


    “我在外邊,老不在家,不熟悉。”


    我心想,在傅作義那兒不認識這三個人,就不能工作。胡說八道,冒充!再說,傅作義那兒的少將沒有這樣年輕的?解放前我嫌官小,被改造後嫌官大,可是黃鶴竟然在這裏充少將,有意思。這內中有文章,有奧妙。


    政府拿來登記表,叫我們填。上麵有社會關係,分在大陸的和台灣的。我們一看,這是釋放前填的一張表,台灣的關係尤其重要。政府人員說,在台灣的關係,要寫與你有重要關係的,能夠聽你的話或無話不談的朋友。我一聽,這是說叫他起義他能聽,或者最低限度也能考慮一下你的意見。填這樣的關係,我們不約而同都聯想到台灣解放的問題上。填完了這張表,焦躁出監的思想發展到看不下書報。有一些人,如陳旭東、萬厲、黃鶴,見人就說“快了,沒有幾天了。”這些話我不討厭,不能實現也沒關係,他們的心是好的,屬於“吉利話”的範疇之內。


    又繼續寫材料,這裏與吉林公安廳不同,了解材料的幹部進不來,隻能把提綱交一個幹部送進來,要我寫。每天都有,還不少。


    到了7月,有一天事務長來到監房的倉庫,叫我們把棉衣抱到院子曬一曬。於是我利用這個機會探問了一下,我把衣服抱出去,對事務長說:“哎喲,這衣服冬天還能穿嗎?”


    “怎麽不能穿?”


    “領子都破了,露了棉花。”


    “補一補,可以穿。”


    這些棉襖冬天還要穿!這證明走不了了。接著又給我發了一床嶄新的紅花棉被。照理說,政府發東西我應當高興,可是這回心裏很不是滋味。這些徵兆說明,我們最近走不了,由此我又有了新的想法:不要妄想了,共產黨不會輕易把我們這些人釋放出去,安心吧,必須有個兩年計劃。再不要聽陳旭東這些人瞎說了,他們是等著天上掉餡餅呢。


    每天上午學習,看書報,每禮拜三合併討論,大家發言。這天看到一組新聞圖片,中國政府審訊日本戰犯及溥儀在審訊時作證的圖片,登在《人民畫報》上。接著報紙刊載了釋放日本戰爭犯罪分子一千多人的消息。我們一看,議論起來了:“日本戰犯殺了我們那麽多中國人,現在都成千的往回放,我們還是中國人呢,也該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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