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現在‘三反’進來的多,樓下住一個薑處長,據說是長春房地產管理處處長,對他們優待一些。”


    這次“三反”,反下來這麽多領導幹部,真是想不到。“三反”開始的時候,我認為這也是一陣風過去就算完了。可是一展開,不獲全勝,決不收兵,越來越深。國民黨能這樣做嗎?不能,如果這樣幹,所有的文武官員都要被反下來。國民黨的人為什麽不能“三反”呢?國民黨的官離開本職,別的工作就沒有了,因此,在當權之時一定要貪汙搞錢,以備將來作“寓公”,否則單純的廉潔奉公,到後來沒有飯吃,無人過問。那時把這些廉潔奉公的人叫“傻瓜”。共產黨的幹部不需要貪汙,工作與生活都有保障,不會因為生活而發愁,隻要給人民做了工作,人民就會給你一定待遇,這都是社會製度的問題。因此,國民黨到什麽時候也“三反”不了,貪汙也去掉不了。我這麽一想,反動派確是不行,私有製度產生一切壞的事情。


    有一天,王科長找我談話,問我“三反”及“五反”的感想,我說:“對‘三反’,我認為這是共產黨的英明措施,不‘三反’一下,有的幹部以勝利者自居,就要腐化墮落,被糖衣炮彈打垮。這個運動國民黨辦不到,我從心眼裏欽佩。不過有點雷聲大,雨點小,許多人貪了汙,最後檢討了事,辦得太輕了。”


    王科長講了一些道理,大意是這與鎮反不同,這是人民內部問題,主要是教育,性質惡劣的,天津地委張子善、劉青山那樣的大貪汙犯也處死。又問我對“五反”2的認識,我按照思想,如實地談出來,我認為幹部受賄,商人負責任不大。漢口一個奸商給誌願軍加工藥棉,摻了髒棉花,對這個奸商槍斃也不過分,可是幹部受賄,偏說奸商引誘,這就不公平,不能把責任都說是資本家向幹部猖狂進攻,行賄與受賄是一件事的兩方麵,兩者都有罪。無論怎麽看這兩個運動,對我都有教育作用。


    我來到這裏的日子夠多了。從1948年到1952年,每個戰士我都認識了,我知道他們每個人的姓名,甚至於家庭住址。這不用偵察手段,他們說話,從旁一聽,今天聽一句這個,明天聽一句那個,湊合在一起,就是完整的情況。有時他們說話,也不迴避我,在伊通時,我教給他們說快板、唱小調,說嗬,笑嗬,我什麽都知道了。哪個戰士的脾氣好,哪個班長的脾氣壞,哪個戰士有文化,哪個戰士文化低,我都知道;每天他們上下崗,8至10點的班是誰,10到12點的班是誰?我都給他們列了一張表,要求大便時候,一看下一班是那個傅班副,脾氣不好,好找我的麻煩,我就在這一班要求大便,因為這一班崗的戰士好說話,以免到下一班,大便憋不住,不好辦。


    對幹部也是這樣,這麽多審訊員,經常找我了解情況,日子多了都很熟悉。我對這些審訊員,也不是一律看待,於審訊員紙菸一吸,解放前後的材料一齊說,不用有顧及;楊審訊員不吸菸,不多說話,他問一句我說一句,用不著多說;張審訊員找我到各監房做工作時,先表揚一番然後再交待任務;如果是肖審訊員找我談話,我就對他談些思想,因為他最年輕,很關心我的思想進步,他是共青團員,我願意從他那吸收一些新東西。他很耐心,一個22歲的孩子,怎麽有這樣的素養?我看這與他的天性有關係,受共產黨的教育也有關係。我有一個中心思想,就是對他們要實事求是,忠誠老實,在材料上、罪惡上絕對不誇大,不縮小,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所以我的材料拿出去,他們都相信。


    公安局的幹部也知道我這個犯人,有時別的幹部來了解材料。見麵就問事,不需要交待政策或警告,我知道這是局裏的幹部。局外的幹部,一說話我就知道。一九五一年冬,瀋陽公安機關來人審我,肖審訊員在旁邊陪著,我一進屋,他叫我坐在很遠的椅子上,一副嚴肅的麵孔:“你叫什麽?”“關夢齡。”“多大歲數?”“37歲。”我心想,這是例行公事。“在解放前幹什麽?怎麽被捕的?……”


    我一一答覆,接著他又把寬大與鎮壓相結合的政策給我講了20分鍾,接著警告我:“你要老老實實,知道的要交待出來。如果不老實,與你不利。”我心想,這是舊社會的評書館,上場有定場詩、道白,最後才書歸正傳。我看了肖審訊員一眼,肖審訊員也不吱聲。這位幹部說話了:“有個張煥相你認識不?”我一驚異,怎麽這樣熟?“幹什麽的?”我反問他,“偽滿大漢奸!”肖審訊員從旁這樣說。“認識,是我的親戚。”我真想不到能問到張煥相,“什麽親戚?”“我的姑母是張煥相的嫂子,1930年張煥相在東北空軍當司令,我父親在那當軍械主任,1931年‘九一八’事變,我父親在北平,張煥相也到北京,東北空軍司令部在北京又成立起來。後來張學良出國,張煥相回東北當了漢奸,聽說先當憲兵司令,以後到長春當大官……”“還有什麽?”“我在十二三歲念中學時,隻見過他一次麵,到了北京又見他第二麵;他當漢奸,我在西北;我回到東北,他在蘇聯;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他認識我父親。”“你父親呢?”“1949年病死在北京。”“你把張煥相的歷史、罪惡、他的財產寫份材料,能不能寫?”“能寫,但是我知道得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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