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顧慮,真的美蔣打到東北,我就危險,共產黨不會把我放了,非把我殺了不可。我不希望到伊通,送到佳木斯或者滿洲裏那裏還比較安全。伊通距長春才90裏,沒有什麽安全可言。”


    “這是你的錯誤想法,政府不會因為蔣美來了把你放掉,但也不會像你所想的那樣把你殺了。到伊通是暫時的,比較在長春好一些。”


    “科長去不去?處長去不去?”


    “我送你們到那兒就回來。”


    “局內的處長、科長都留在長春,我們這些犯人怕什麽?”


    “這是政府對你們的關懷,不要有錯誤想法。在去伊通的路上和到那以後,有什麽情況要隨時反映,不要馬馬虎虎。你先回去,待一會兒我集合你們16個人講話。”臨走,郭科長還給了我一盒紙菸。


    約莫有半小時,郭科長在後小院召集我們16個人講話。這16個人有尚傳道、李寓春、楊文昌、徐克成、崔毓琛、張致文、王鼎百、張伯橋、穀口(日特),另外還有幾個蒙古王子和特務。郭科長叫大家不要有顧慮,並且說:“中國人民誌願軍已經過了鴨綠江,美國鬼子來不了,不要恐美,我們有力量打敗敵人!”


    解散之後,大家收拾東西,有一些東西可以不帶。我把東西整理了一下,又給北京胞弟寫了一封信。我在10月中旬接到姐夫從北京來的信,他告訴我父親在1949年夏天故去,我的老婆回了徐州,在我嶽父那裏。家中一切東西皆由我弟弟掌管。他對我置之不理,老婆回徐州,他一個銅板也沒給。老婆隻身抱著孩子走了。弟弟這樣做太不應該,我要寫信說說。


    大概3點鍾的樣子我們出發了。馬路旁的住戶還在熟睡中,有一家掛著紅窗簾,從裏麵射出光亮,似乎媽媽在給嬰兒餵乳,一個幸福的小家庭。我是不會有的。我自己反動,結果把一個家庭搞得生離死別。父親死了,我沒有盡忠盡孝。老婆回徐州怎麽過呢?自己今天押到這兒,明天押到那兒,到哪去都要夜間行進,見不得人。也難怪,我這種人叫人看見是頗不相當的。


    早晨5點鍾左右天亮了,看到伊通的房子,家家戶戶燃起了炊煙,有幾個老頭在馬路邊上拾糞,有的趕車往城裏運柴草……我真羨慕他們的自由。坐了牢知道自由的樂趣,患了病曉得健康的可貴。


    進了伊通縣城。我知道這地方不會有人認識我,我便大膽地東張西望。總也沒看到社會上的事物,感到一切都很新鮮;街旁有許多賣小吃的攤子,我發現有賣切糕的,我幼年就喜歡吃切糕。有賣花生米的,有賣油炸果的,這些東西我都想吃。有機會買一點,我還有幾十萬元錢呢。


    車拐了幾個彎,在一家大門前停下,像是一個大糧棧的後門。大門打開,車開了進去。這是什麽地方?我們下了車,把東西往裏搬。搬到裏麵才看見有木柵欄。這是一個五間房的看守所。左兩間,右兩間,中間一間是走人的。屋內是對麵土炕。出來進去必須彎腰。我一看這地方太差了。沒辦法,進也得進,不進也得進,進去吧。我們住兩間,分四個炕,用木柵欄隔成四個監號,我們16個人,5個人一個監號,尚傳道單獨一個監號。各監距離很近,彼此能看見,隨便說話。我與徐克成、張伯橋、穀口、崔毓琛五人住裏邊一個監號。


    這是伊通公安局看守所。五間監房,我們占了一半,那一半伊通公安局用。這兒的犯人說話我們能夠聽見。這兒看守所的製度與我們不一樣,他們的犯人一動就要報告,“報告,我咳嗽!”“報告,我小便!”“報告,我換一換腿!”“報告,我擦鼻涕!”“報告,我找虱子!”“報告,我扣褲鉤!”……一天的“報告”,彼落此起。看樣子都是鄉下人,或者是地主惡霸之流,長得土頭土腦。王所長對我們說:“你們彼此之間不要叫名字,叫號,叫人知道你們是誰不好。”


    我叫尚傳道為希賢,他叫我夢齡。


    我們來一班戰士,看守所隻有王所長一人,我們一切活動與伊通公安局的犯人隔開,隻有吃飯在一個鍋裏煮。高粱米飯,白菜湯。千篇一律。


    有一天,我對王所長說:“這菜裏的鹽太少,咱們自己買點鹽,再買一點辣椒末。”


    我們自己刷碗,掃地,晚飯後燒炕,各組輪班攤勤務。白天看書,晚上下象棋。坐在土炕上開“口頭宴會”:這個飯館子有什麽名菜?那個地方出產什麽好吃的?糖醋魚怎麽樣做?鍋貼雞怎麽做?你一句我一句,很有意思,津津樂道,臭味相同——對於舊的東西都那樣留戀,對於吃喝玩樂的生活都不願放棄。沒有人反對開“口頭宴會”。


    到這之後沒有材料可寫,也沒有人找我。我利用這個機會跟崔毓琛學俄文。我們學習政治、經濟、學毛主席的《實踐論》,由楊文昌負責領導。楊文昌是大學副教授,後來參加了軍統,他是北平組的組員。解放後自首於北京,後來到了長春,在東北大學任副教授。他到長春報告過公安機關,因此他被捕後,公安局對他予以優待。他的理論知識很豐富,馬列主義也有所體會。他領導我們學習,大家很有心得。


    到這裏沒幾天發生一件意外的事情。張伯橋是中統局長春區的總務科科長,北平大學畢業,英文很好,國文也不錯。他參加中統日期並不多,後來兼“長春特秘處”的調查組組長,由他收集情報殺害了一些地工人員。被捕後他始終認為自己必然被處死。每天老是搖頭嘆息,1949年在公安局把他案子結束了,1950年春把他解到長春監獄。大概考慮他是個危險人物,於是又把他解回公安局看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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