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6日起床以後,發下一種登記表,姓名、年齡、職務、經歷,這個表要求下午填好。我一看名堂越來越多,昨天重新編隊,造名冊,今天又要填表,我怎麽填呢?全填內地的經歷,內地沒解放,這裏的政府也沒有地方去調查。先這麽辦,打個經歷草稿,一項一項地偽造,可是偽造起來感到心虛。問題不在這個表上,今後的日子難過呀!填完經歷表,再找個別談話,再從別人那裏了解我,我隱藏得住嗎?我一跺腳不填了,把表撕碎,決心自首。我把苗可成、李繼先們找來,我說:“我決心自首,你們將來有機會給我北平家中寫封信,告訴一聲,就說我在吉林公安處投的案。”


    勤務兵楊成榮說他也跟去,我說:“你不要跟去了,這是跳火坑,凶多吉少,你這份義氣,我心領了,在這個時候看出來,我用的人對我不壞。行了,把東西給我拿過來。”


    “不行,我一定跟你去,跳火坑一齊跳,沒有關係,您現在身體不好,沒有人服侍那怎麽能行?我去了也不一定把我怎麽樣。”


    楊成榮並不是我的勤務兵。他是錦州人,偽滿國高畢業,1946年,他加入“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辦的情報訓練班,畢業後,在該部第二處當諜報員,少尉軍銜。1947年9月15日,陳誠命令成立各兵團諜報組,我當時被派為第七兵團諜報組組長,他是我的組員。1947年11月24日我從瀋陽到長春,他隨我一路到長春,1948年1月,他被派為新七軍諜報組組長,在長春卡哨處收集解放軍的情報。搞了一些錢,他與一個女人姘居。把錢花光了,女人與他分開,他病了。1948年8月,他到我這兒,我看他有病無錢沒處去,就叫他在我的住處養病,代管我的日常家務,掃地、做菜、侍候我,成了家人一樣。我逃到吉林,他也不離我,別人問,我就說他是我的勤務兵,其實他與苗可成、李繼先、陳震寰等人一樣是諜報隊的組長。他一定要與我一起自首,我同意了。楊成榮拿起兩個灰色軍毯,一個粗布飯包。他每天不離身背這個飯包。那裏麵裝著鴉片煙藥、藥針。挎著飯包,背上兩條軍毯,他跟我到了幹部的屋子。幹部不在。我倆便找了一處矮牆跳了出去,到了大街上,雇了一輛馬車,直奔公安處。


    公安處是紅油大門,人們說這是偽滿大漢奸熙洽的住宅。門口沒有衛兵,看不出來這是個機關。


    一個年輕的戰士問我:“同誌,你有什麽事?”


    我莊重地說:“我是長春警備司令部督察處的特務,叫關夢齡,到這自首的。”


    “他是督察處的督察長,到你們這自首報到的。”楊成榮從旁加以強調。


    這個年輕戰士顯然對督察處這個機關還不明了,他看了看我,說:“同誌們,先等一下。”轉身就往院子跑,不一會,出來一個30來歲的人,很穩重地問了我的姓名及職務,然後說:“請到裏邊吧。”


    他把我領到一個空屋子。不一會兒一個背手槍的戰士進來說:“飯好了。”


    這個戰士引我到了一個飯廳,屋內有幾條長桌和條凳,桌子上擺了兩碗燉豆腐,苞米飯。我吃了一碗,挺好吃。楊成榮吃了兩碗,他也吃得很香。正吃飯間,進來一個矮個,穿一件黑舊呢子上衣,敞著懷,裏麵一件黑製服,臉上還有幾個麻子,他問那個炊事員:“沒炒菜嗎?”“沒有,來不及了。”炊事員回答。


    我看他一眼,他看我一眼。飯吃完了,那個背槍的戰士把我領到一個屋子,把楊成榮引到另一個屋子。我進了一間小屋,屋內放著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年輕女人穿著黑棉製服在床邊給很小的孩子餵乳。方才在飯廳的那個人站在屋內,笑著伸出手來與我握手,我很不自然的與他握了握。他讓我坐在把門口的凳子上,他坐在床邊的凳子上,他很隨便地問我:“到吉林幾天了?”


    “唉喲,21日晚上下火車,有六天了。”


    “在哪兒住了這麽些日子?”


    “在解放團。”


    “那裏人那麽多,怎麽擠得下,怎麽不到我們這來呢?”


    “不知道你們在什麽地方住?”


    “你們會不知道?”


    我笑了:“不客氣說,我害怕。”


    “對,這是老實話。”他也笑了。


    他給我紙菸,我說:“我這裏有,從長春帶來的,比你這煙好。”


    “好,吸你根好的。”


    他是江蘇口音,說話很痛快。他與我談到,長春解放前的各種情況,談到內地——我到過的地方。他談到反動派把共產黨宣傳為殺人放火的毒蛇猛獸時,說:“你們宣傳,到頭來自己也中了毒,所以你害怕了。你看,我們這裏有什麽可怕的?昨天是敵人,今天你過來就成了朋友。”


    我想知道他是什麽職務,但不好開口,想用一點技術,又考慮不該對這個直爽人耍手腕,慢慢就會曉得了。我說:“到這之後,對你們的政策完全不了解,希望能不客氣的指教。我知道我應當做些什麽。”


    他接過我的後一句話說:“那是以後的事情,不忙,先安下心來。”


    天黑了,我們又隨著那個年輕戰士出了大門,走了兩個胡同一道街,到了一個院子。門口有戰士守衛,院裏有老百姓。迎麵是一個木製的樓房,牆是青磚砌的,不怎麽好看。我被領進樓下一間屋子。不一會兒來了一位穿黑呢大衣,戴八角帽的人,進了屋子,樣子很嚴肅地問我:“你知道項迺光跑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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