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問題,和命運的問題一樣,被所有把自己局限於既成之物的體係化的思想家整個地誤解了。在康德的著名理論中,沒有一個概念是用來描述時間的方向性特徵的。不僅如此,而且這一疏忽甚至從來未被人注意。但是,什麽是有長度而沒有方向的時間?我們隻能重複說,一切活生生的東西皆有“生命”、方向、衝動、意誌,以及活動的品質(movement-quality)——這一活動品質與渴念有著最緊密的聯繫,而與物理學家所講的“運動”(motion)沒有一丁點的共同點。活生生的東西是不可分的和不可逆的,是隻此一次地、獨特地發生的,它的過程整個地是力學所無法決定的。由於所有這些特性皆屬於命運的本質,故而“時間”——其特性我們在這個詞的讀音中就可以實際地感受到,其在音樂中比在語言中、在詩歌中比在散文中表現得更為清晰——亦具有這種有機的本質,空間則不具有。因此,盡管康德和其他人這麽做了,可實際上,運用空間來把時間納入一個一般的“批判”中,這是不可能的。空間是一個概念,而時間是一個意指某些不可想像的事物的字眼,它隻是一個聲音符號(sound-symbol),把它當作概念予以科學地運用,這根本上是對它的性質的誤解。甚至“方向”這個詞——遺憾的是,沒有別的詞可以替代——也因為其視覺的內涵而容易被誤導。物理學中的矢量概念就是與此有關的一個例子。


    對於原始人而言,“時間”這個詞沒有任何意義。他生活簡單,沒有任何必要為了別的某個東西而提出一個對立的東西。他有時間,但他對它一無所知。而我們所有的人所能意識到或覺察到的隻是空間,而不是時間。空間隻是“在”(is),(亦即,它隻是存在,在我們的感覺世界中存在,跟我們的感覺世界同在)——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處在夢、衝動、直覺和行動中時,就是作為一種自我延展的東西存在著,當我們處在高度關注的時刻時,即是嚴格意義上的空間的存在。相反,“時間”是一種發現(discovery),這發現隻能經由思考來進行。而我們卻將其視作一種觀念或概念來創造它,直到很久以後,我們才開始覺察到,在我們生活著的時候,我們自己便是時間。隻有高級文化——它們的世界概念已經達到機械的自然的階段——能從它們對秩序井然的、可度量和可理解的空間的意識中導衍出時間的投射性意象,那是一種幻影(phantom)時間,它能滿足它們想理解、度量和因果地安排所有一切的需要。這種衝動——是使生存變得精細複雜的一種符號,它在每種文化中很早就已經出現了——超越於實際的生命感受之外,形成了在所有高級語言中稱作時間的東西,可對於城鎮的才智之士來說,它已經變成了一種完全無機的量,它的流行是極具欺騙性的。但是,如果廣延的那諸多特徵——界限和因果律——或者更確切地說,那一個特徵,實際上就是巫師的裝備,我們固有的心靈總想用它去召喚和結合陌生的力量——歌德在某個地方曾經說到“那合乎理性的秩序的原則,它是我們自身所具有的,並能在我們所觸摸到的一切事物上留下印記,就如同是我們的力量的象徵”——如果所有的定律都隻是我們的世界恐懼急於固定在倉皇的感覺上的一種束縛,或者說是一種出於自我保護的深刻的必然性,那麽,在因果律內發明可知的和可空間地表達的時間,便是這同一自我保護後來的行為,是一種想藉助概念的力量把兩種東西結合起來的嚐試,這兩種東西:一種便是那折磨人的內在之謎——這是一種雙重的折磨;另一種則是那已經獲得了力量的才智——雖然這力量隻是發現才智自己受到了蔑視。一種微妙的仇視心理一直支撐著理智的過程,而藉助這一過程,所有一切都被強行納入度量和定律的領域與形式世界。活生生的東西經由空間的引入而被扼殺了,因為空間是死的,空間產生死亡。死亡與誕生相伴隨,終結與完成相伴隨。當女人孕育著世界恐懼的孩子的時候——由此而產生了兩性之間的那種永久的仇視——就有某個東西在女人那裏死亡了。當男人經由感覺世界的身體行為和理智世界的“認知”行為進行生育時,在一個真正深層的意義上說,他其實是在毀滅。甚至在路德那裏,“認識”這個詞也有附屬的生殖意義。並且,和生命的“知識”一起——這知識對於低級動物而言是陌生的——死亡的知識已經獲得了那種統攝人的整個醒覺意識的力量。經由時間的圖象,現實的東西被變成了過渡性的東西。


    單單創造時間這個名稱,就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行為。用一個名稱去命名任何東西,就是用力量去製服它。這便是原始人的巫術的本質——邪惡的力量經由對它們的命名而被製服了,敵人的力量經由對他的名字施以某些巫術程序而被削弱或消滅了。


    就所有體係化的哲學單純用名稱作為控製不可理解的東西亦即對於理智來說過於強大的萬能力量的最後手段這一點而言,對世界恐懼的這種原始表達總有著某種意味。我們稱這個或那個東西為“絕對”,我們立即便覺得自己是優越於它的。哲學作為愛智慧之學,歸根結底是為了抵禦那不可理解的東西。那被命名的、被理解的和被度量的東西,事實上就是被製服的東西,是失去了活力和變成了禁忌的東西。又一次,“知識即是力量”。在這句名言中,顯示了唯心論者對待不可理喻之物的態度與實在論者對待它的態度之間的差異的根源;德語中“scheu” 這個詞的兩種含義——尊重和厭惡——正好表現了這一差異。唯心論者喜沉思那不可理喻的東西,實在論者則喜歡降服它,把它機械化,並最終將其變成無關痛癢的東西。柏拉圖和歌德謙卑地接納那神秘的東西,亞裏士多德和康德則將它打開並毀滅它。這種實在論最具深刻意味的例子,便是它對時間問題的處理。時間或者說生命本身的可怕的奧秘,充滿了魔力,故而需要經由巫術的可理解性將其中立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西方的沒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德]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德]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並收藏西方的沒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