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西走廊。


    幾名黑袍人站在山丘上,鬥篷將麵部捂住,僅露出一雙雙略顯涼薄的眼眸。


    春末夏初,對於皇城而言是難的的好季節,但對於塞外來說,依舊是討厭的天氣,正午時分,烈陽焦躁,狂風嗚嗚作響,帶起無數沙礫,急促而密集,打在鬥篷上猶如在奏一首破陣曲。


    “杜鵑花正盛,白魚正肥,這幾天,兩江官員恨不得把馬鞭抽斷了,好把東西送進皇城貴人的府裏。嗯~,有兩年沒吃到白魚了,一想到鮮美的滋味,本帥還真有些犯了饞。”


    聲音沉悶而沙啞,摘掉黑巾,露出濃密的胡須,有種久居上位的威壓感。


    安西大都護,郭熙。


    西北萬裏的天王老子。


    幕僚謝宗昭打開牛皮水袋,潤了潤幹裂的嘴唇,笑道:“貴人們吃白魚賞杜鵑,咱們在這裏吃風喝沙,看似天差地別,其實不一定誰更快活。沒準兒貴人吃著吃著魚,猛然想到四十萬西軍,能讓魚刺卡了喉嚨。”


    “哈哈哈哈哈哈。”


    郭熙揉著胡須放肆大笑,順勢拽出一把沙礫,“我那妹夫王爺,最愛吃魚賞花,在府裏建了風光旖旎的牡丹園,不僅栽種千嬌百媚的花,還藏有千嬌百媚的女人。牡丹園我倒是去過一次,可裏麵栽種的牡丹並不多,杜鵑倒是占了十之五六,奇怪。”


    謝宗昭詭異笑道:“杜鵑,又名望帝花。”


    郭熙恍然大悟,咧嘴笑道:“看來我那妹夫對於龍椅是望眼欲穿,本帥若助他一臂之力,你猜猜,他會如何重謝?”


    謝宗昭眯起眸子來對付鋪天蓋地的沙塵,輕聲道:“一把寧刀。”


    郭熙笑而不語。


    風勢漸大,遠處傳來馬嘶人吼。


    謝宗昭是病怏怏的孱弱書生,在大風中搖搖欲墜,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提議道:“大勢已定,不如咱們回去吧。”


    郭熙將涼薄眸子擠成一條縫隙,死死盯住遠處揚起的塵沙,沉聲道:“不把這些魚刺清理幹淨,本帥也會卡了喉嚨。”


    順著視線望去,驃月玄月軍裝束的騎兵,正在奮力追趕鎮魂大營士卒,幾百匹駿馬揚起滾滾黃龍,在戈壁灘構成一道暴力風景。


    雖然玄月軍手裏攥有驃月獨有的彎刀,可追逐時反手握刀,顯得極其別扭,麵甲上方的眼眸黑白分明,根本不是蠻子獨特的彩瞳。


    若不是持刀姿勢影響馬速,七名鎮魂大營士卒根本撐不了多久。


    一隊玄月軍騎兵從斜方插入,封住了前方路線,將鎮魂大營士卒逼退至山丘角落,還沒來得及擺脫,一波箭雨來襲,七人有的持兵器揮舞,有的翻身下馬藏在馬後,反複三次箭雨過後,有二人被射成了刺蝟。


    一名獨臂小卒護住了中箭的白發老卒,清澈眸子出奇寧靜,手中短刀沉穩如山。


    “都是西軍兄弟,裝啥蠻子呢,把你們寧刀亮出來吧!老子脖子全是泥垢,硬得很,別把借來的彎刀弄斷了。”白發老卒扯著嗓子喊道。


    幾百騎兵再度抬起弓弩。


    謝宗昭輕聲道:“這是鎮魂大營最後的餘孽了,麵對圍捕數萬大軍圍捕,竟然撐了十來天,看來左日賢王在鎮魂關受挫,並不是簡單的輕敵而已。”


    郭熙柔和笑道:“挺有意思,抓活的。”


    “是,郭帥!”


    一名將軍捏住下唇,吹出口哨,口哨聲複雜亢長,即便在猛烈的風沙中,也能穿透狂風,傳到下麵騎兵的耳朵裏。


    西軍講究令行禁止,聽到將令,幾百騎兵收起弓弩,抄起彎刀。


    獨臂小卒撕碎布條,將手腕和短刀綁到一處,最後打成死結。


    逃亡許久的五人疲憊不堪,嘴唇早已裂開數道深痕,麵部呈現出黃土包裹的醬紫色,雙腿不停打著哆嗦。盡管他們戰意凜然,可麵對幾百精銳悍卒,沒有任何勝算。


    白發老卒抬起頭,望向山丘頂端,仰天狂笑道:“沒死在蠻子刀下,反而死在自己兄弟手中,賊子郭熙,你屠戮鎮魂關,傷了十幾萬條人命,不得好死!”


    郭熙緩緩搖頭道:“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那就遺臭萬年,你一個臭丘八,不懂。”


    幾百悍卒下馬衝鋒。


    謝宗昭含笑道:“郭帥,已經有幾日沒回朝廷的詔令,將鎮魂關拔掉,是該和他們談談了。”


    郭熙麵無表情道:“不忙,再讓貴人們提心吊膽幾天,以前咱看他們臉色,如今他們該看咱們臉色,若是再不讓步,就把三關一並除掉 ,放信給驃月王朝。這漠西走廊,就成了青樓裏的婊子,誰都可以騎在上麵當大爺,到了那會兒,貴人夢裏都懸有彎刀,豈不是大快人心?”


    一名黑衣人從後方走來,五官俊美,難辨雌雄,有股無法言明的富貴氣。


    刀中皇族,雀羚山譚扶辛。


    他手裏拎有鼓鼓囊囊的包袱,滴答淌著血水,在黃土中澆出一道溝壑,譚扶辛來到郭熙旁邊,鬆開包袱,滾落出八枚頭顱。


    擦幹血跡,譚扶辛抱拳道:“郭帥,安插在西軍裏的梅花衛,都已經清除幹淨,以後可以郭帥高枕無憂了。”


    郭熙滿意道:“譚公子辛苦。”


    譚扶辛笑道:“能為郭帥鞍前馬後,是在下的福氣。”


    山丘下傳來刀刃互相劈砍的清脆聲,郭熙感興趣道:“譚公子,要不要賭一把,這五人能撐多久。”


    譚扶辛睜大眸子,朝下麵望去,看了幾眼後,笑道:“那名都統是靈樞境大圓滿,當初我還賜予他雀起刀譜,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陰陽穀,鎮魂關,全靠他在苦苦支撐,假如沒有援軍的話,這幾百甲士未必能將他斬殺當場。”


    哦?


    郭熙驚訝道:“小小的鎮魂大營,竟然藏有萬人敵?本帥是莊家,既然譚公子賭他能擋住幾百精兵,我隻能反其道而行之,賭他撐不過半柱香。至於賭注麽,譚公子隨便投,本帥家大業大,西北萬裏都輸的起。”


    譚扶辛勾起嘴角,絕美五官流露出妖豔笑容,“郭帥富有萬裏,雀羚山卻家徒四壁,在下沒有賭資,一文錢就好。”


    郭熙堆出高深莫測的笑容,“既然為本帥鞍前馬後,當然不會讓譚家受委屈,等風波過去之後,自會賜你們一場天大富貴。”


    譚扶辛彎腰行禮道:“多謝郭帥賞賜。”


    正如他所料,黝黑矮壯的漢子,刀法銳不可當,以一己之力抗住了數百精兵,還將十餘人斬殺當場,若不是為了其他四名袍澤,早就可以突出重圍揚長而去。


    郭熙揉著眼,意興闌珊說道:“越看越沒意思,郭平,去把他們擒了吧。”


    長相溫和的郭府總管答了聲是,從山丘一躍而下,別看年近古稀,身形如同海東青矯健,來到黝黑矮壯漢子頭頂,五指張開,抓住立下赫赫戰功的陌刀,一提,一甩,陌刀脫手而出,插入山壁。對於黝黑漢子而言,陌刀就是他的命,人在刀在,人亡刀亡,聲嘶力竭爆吼一聲,張開雙臂,抱住郭平一並朝陌刀處撞去。


    郭平搖頭道:“勇氣不俗,可靈樞境,實在是太弱了。”


    單指彈向漢子腦後,對方軟軟癱倒在地。


    郭平望著苦苦掙紮的獨臂小卒,輕聲道:“兩條路,要麽自刎,要麽乖乖放下刀。”


    少年清澈眸子不見半分懼意,舉起布條纏繞的短刀,極其平靜說道:“兩條路都不走,我用刀劈開第三條路,殺了你。”


    郭平似乎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笑的前仰後合,“靈樞境在我眼中如嬰童,你一個璿丹境初期,又是殘敗身軀,能掀起多大風浪?”


    獨臂少年沒等他說完,猛然蹬腿前衝,帶有悍然無畏的勇氣,埋頭紮入對方胸膛。


    郭平隻是舉起一根食指。


    獨臂少年轟然砸入山壁。


    郭平輕蔑笑道:“以後說話,不要那麽大的口氣,以防風大閃了舌頭,或許沒有以後了,下輩子再說吧。”


    “風確實很大,閃了誰的舌頭,那可就不一定了。”


    一道空靈聲音飄蕩在四周。


    按照郭平修為,居然沒有察覺出這人存在,後背頓時驚出冷汗,驟然回頭,看到一名頭發花白的老人站在五尺開外,穿了身叫化子百衲衣,詭異的是,無論再大的沙塵,都在繞他而行。


    郭平暗自聚氣防備,皺眉道:“閣下是誰?”


    “你不配問,更不配知道。”


    老人輕飄飄說了一句,單掌下壓。


    半步逍遙境的郭大總管,隻覺得整個天上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籠罩,逃到哪裏都在掌心範圍,還沒來及的生出反抗心思,已經被摁進土中,瞬間沒了蹤跡。


    老人徑直朝獨臂少年走去,躡手躡腳將他抱起,姿勢像是摟抱嬰兒一般,黑瞳呈現出慈祥愛意,“孩子,苦了你了。”


    獨臂少年努力睜開眼眸,浮現出驚喜神色,一口氣沒提上來,再度昏了過去。


    老人抱著少年,踏梯如登天。


    一步。


    兩步。


    三步。


    虛空蹬踏三步,來到麵色蒼白的郭熙麵前。


    譚扶辛這才發現,自己的刀像是鎖死在刀鞘,無論如何都拔不出來。


    老人很沒風度吐了口濃痰,正中郭熙臉頰,“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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